顺治十六年正月丙辰,早春刚发,春寒料峭,东方苍穹包笼在茫茫一层巨大的白幔之中,晨曦忽明忽暗。紫禁城的宫后苑里,新绿在前几日才吐了嫩芽,如今寒风拍打,又都瑟缩在了一块儿。
宫后苑向南的坤宁宫,洛敏横卧在东暖阁的炕榻上,两眼盯着边上的娴静女子。半晌,那女子回过头,扬起唇角,泛起淡淡的梨涡,“你这孩子,打早儿就瞧着我,可瞧出些名堂?”女子张嘴便是一口顺溜的满洲话。
洛敏摇晃着小脑袋瓜儿,刻意装作七岁孩童模样,“皇额娘手上的香囊可是做给汗阿玛的?”
女子捏紧做了一半儿的如意香囊,栩栩如生的一双蝠皱在了一块儿,洛敏暗忖自个儿又说了胡话,真真想掌个嘴巴子!在坤宁宫里头,“汗阿玛”三个字是不愿或渴求被提及的。
“也罢,这香囊即便是做了,你汗阿玛也瞅不上我这份‘如意心思’。”女子叹了口气,将那香囊摆放了起来。
这已是洛敏来到这里,第不知多少回瞧见她自怜哀叹。不过二九又一年的芳华,在她身上却瞧不出半点韶华之气,倒更露几分哀怨,惹人心生怜意。并非她天生如此,只怨上天吝于眷顾。十四岁那年从蒙古远嫁大清国顺治皇帝,却不得瞻顾,仅二年,顺治帝便迎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入宫,册为贤妃,过了四月,晋为皇贵妃,又以太后不豫,责后礼节疏阙等为由,意欲再废后,改立董鄂氏,终因孝庄皇太后不允,没有成功。
然,此事件令帝后关系愈演愈烈,也就是洛敏如今所见局势。
洛敏本是21世纪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替身演员,家中唯有弟弟相依为命。她原以为这一生都将会在平淡无奇中度过,怎奈一场风暴将她卷入了这满清宫闱之中。
醒来后,只看到雍华古朴的雕栏画栋以及她此刻这副瘦小干瘪的金贵之躯。她不再是屈居人后的替身演员,而是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养女——爱新觉罗·洛敏。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却对自己的封号稍许含糊。这几年顺治帝很忙,忙得不记得他的后宫,忙得不记得给某个孩子取汉名,忙得不记得给公主们封封号。
不过,即便此时的洛敏还没受封,她也知道自己日后的身份。一切来源于方才与她对言的女子,她,正是洛敏的养母,也是她生母的亲姐姐,顺治帝的第二位妻子——孝惠章皇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吉雅。而她,就是大清国寿命最长的和硕端敏公主。(和硕端敏公主即固伦端敏公主,固伦为雍正所封。)
吉雅与顺治帝感情不睦,膝下无子,孝庄皇太后为抚慰她,便安排顺治帝收养洛敏为公主,人称“敏公主”,与吉雅同居坤宁宫。
一夜之间,千变万化,变的是身份、地位以及环境,不变的是,她与端敏公主闺名相同,此外,她醒来开口便能说出一番满洲话和蒙古话,这令她大为惊叹。
或许是时空秩序没有将原有的一切打乱,洛敏也不想将其打乱。
她曾接过不少清宫辫子戏,深悉清史,更明白这名公主未来的走向。虽不知上天为何要将她安排到这可怜女子身边,既然让她得以重生,她想重新活,好好陪伴这位年轻而又令人怜惜的皇后。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是她们身上都流着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血液吧。洛敏的母亲是蒙古族人,父亲是汉人,据悉母亲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后人,想必让她魂穿至此也并不是毫无渊源。
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她会重新活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耀眼一生!
“皇太后驾到——”
洛敏本想趁着宁静午睡一小片刻,才闭眼,不想皇太后上坤宁宫来了。
“皇额娘万福金安。”吉雅将炕榻上的洛敏拉起,合着礼,朝皇太后福身。洛敏学着剧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敏敏请皇玛嬷安。”
皇太后由近身侍女苏麻喇姑搀扶着,洛敏低着头,只见一双金线绣云头的高底鞋正朝这儿徐徐走来,花盆底踏着青黑琉璃砖,“笃笃”煞是动听。
“都起来吧。”
两人站直身后,吉雅便请皇太后落座,又得太后允旨,落座另一侧,留洛敏光着脚丫立在边上,皇太后余光瞥见,面上一紧,道:“这早春料峭的,是要往身子骨里灌寒气不成?来,敏丫头,赶紧到皇玛嬷身旁来!”
洛敏极是听话,顺着皇太后的意,一同坐回了榻上,“苏麻喇姑,去,给敏丫头取双绣鞋来。”
苏麻喇姑是皇太后年轻时的陪嫁侍女,侍奉至今,未曾婚配于人。关于苏麻喇姑的故事,洛敏早有耳闻,算是清初宫廷史上一段奇谈。洛敏未能亲眼见识,如今眼前只见一名温厚纯善的老妪正领命去为她取鞋。
“今年这春来得比往年早些,才不过暖了几日,今儿便又下起了雪珠子,乍暖还寒,稍不留神,宫头里怕是又要多请位太医来了。”
“皇额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疏忽了。”吉雅心领神会,皇太后自开口起便伸手揽着洛敏,话锋似有若无地指责她身为洛敏的皇额娘却照顾不周。
“眼看那头倒了一位,不想这头再倒一个,我啊年纪大了,管不了那档子事了。”皇太后抚着洛敏那一头梳得极为用心的小辫儿,感叹道。
“主子,奴才把鞋取来了。”一双寓意吉祥的缠枝纹绣鞋被苏麻喇姑捧在手心。洛敏瞧着那缎面和绣工,像是新做了没多久,一眨眼功夫就变出一双绣鞋,想必是有备而来罢。
“来,敏丫头,皇玛嬷给你套上。”
“皇额娘,还是让臣妾来吧。”
“怎么着?我想给孙儿套个鞋都不成了?”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生坐着,看着,你这做皇额娘的,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是……皇额娘。”
“皇玛嬷,让敏敏自个儿套吧,敏敏想自个儿套!”眼见吉雅被训得一无是处,洛敏心里头真真着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前头见屋外下起了雪珠子,也不会心血来潮跑出去转悠,回来弄湿了鞋袜,光着脚丫,躺在炕榻上,不想皇太后上了门。前头想给吉雅解释,可被使了眼色,她唯有禁言。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女童的稚言,说太多,只怕锋芒太露,给坤宁宫,也给简亲王府甚至是自己徒惹祸端。为了坤宁宫,为了简亲王府,只好先委屈了吉雅,下不为例就是。
“哟,皇玛嬷不知,敏丫头都会给自个儿套鞋了?”
“这有何难?不就是往脚上一套的事嘛!皇玛嬷,您瞧,这不套上了?”孩子就是孩子,拽了皇太后手中的绣鞋便往小脚丫上套,并拢比划了下,又往地面蹦跶了一圈,尺寸一分不差!
“哈哈!敏丫头确实懂事了不少,可这蹦法儿,改明儿换了寸子,可要留意着些!”皇太后满脸堆笑,对洛敏的宠与训,两者兼顾,显露无遗。
“那可还要些时日呢!”洛敏调皮一笑,尽显顽劣之气。
“这年岁,也就眨眼即过。”皇太后忽而感叹,“想想皇帝他……也有二十又一了啊,生儿二十一载,他却只惦记着承乾宫里头的那位。”
“皇额娘哪里的话,皇上自然是惦记着您的,兴许今儿是荣亲王殇逝一周年的忌辰,姐姐又久病缠身,这才一直陪着……。”
洛敏在旁侧听,吉雅口中的“姐姐”她自然是知晓的,即宠冠后宫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沉疴日久,自荣亲王不足百日而殇后,不过靠着桌几床榻,未曾上床好生歇息过,病情日渐加剧,若不是顺治帝下朝后时刻守着,怕早已随丧子而去。
“荣亲王也是我的亲孙啊,这一去,我这心里头也不好受,皇帝忘了我老太婆无所谓,只是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祖宗打下的大清江山,我就怕他忘了!”皇太后放开洛敏,端起先前上的茶,抿了一口。
吉雅沉默了,周身的宫人也就一直沉默着。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皇帝顾着美人,疏于朝政,皇太后心里头自然着急。
“主子,时辰不早了,慈宁宫里头的青香怕是要烧尽了。”苏麻喇姑忽然上前一步。
皇太后放下珐琅杯盏,捏了捏两手无名指与小指的金镶嵌玉护甲套,“唉,果然是年纪大了人也累,苏麻喇姑,摆驾回宫罢。”
苏麻喇姑扶住皇太后,缓缓离开了坤宁宫。
皇太后一走,坤宁宫上次又恢复成往日那般,一片寂然。
洛敏拉住吉雅的手,道:“皇额娘,汗阿玛会来咱们宫里的,对么?”
吉雅十指一颤,没有作答,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奢望皇上再次踏入坤宁宫的宫门了。
往后的几日,紫禁城的大雪终于消停了下来,而坤宁宫,放眼望去,仍是满目白皑,吉雅依旧没有迎来皇帝的身影。
没有迎来顺治帝,却迎来了一个男童,这个男童,改变了洛敏的运,却改变不了她的命。
“三阿哥!等等奴才!”通往坤宁宫的华道之上,太监舍命奔跑着,只为追逐一个年仅六岁的顽劣孩童。
拉开长距离,男童停下,转身朝那太监做了个鬼脸,“来追我呀,追得到就让皇玛嬷赏你银子,追不到就赏你板子!”
小太监吓得失色,顾不得喘气,又追了上去。
“刘嬷嬷,你去瞧瞧外头何事这么吵。”吉雅才哄了洛敏午睡,本想着坤宁宫除东边之外,南西北各设祭神台,连皇太后上门都要小心翼翼,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在宫外大声喧哗。
“主子,是三阿哥,好像是三阿哥误闯了咱们坤宁宫。”刘嬷嬷张望了一圈回来道。
吉雅定了定神,不想竟是三阿哥。这孩子,早年不幸身染痘疹出宫调养,转眼间,快过四年了吧,想不到一回宫,不侍奉额娘身旁,却跑来了坤宁宫。
“快,刘嬷嬷,外头天寒,快请三阿哥进屋,别冻坏了他!”吉雅忙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
待刘嬷嬷转身,吉雅便低头瞧了眼熟睡的洛敏,“敏敏,你总算有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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