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洛敏病了,静养在寝宫,哪也不去,两耳更是不闻窗外事。起初几日,洛敏又是咳嗽、又是喘大气,原以为只是偶感风寒,不想病情日益加重,不止头昏脑热,连意识也渐渐模糊,她住的屋前,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连门前石阶上也站满了宫女太监,太医从里跑到外,从外跑进里,忙里忙外,云秋带着哭腔的呼喊清晰地传遍整座宫殿:“主子,您快醒醒儿,太后来了,太皇太后也来啦!您倒是睁睁眼啊!”
洛敏一会儿烧得满脸通红,一会儿变得脸色惨白,嘴角也起了泡,脑袋耷拉在枕头另一侧,无知无觉,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看了直叫人心疼,皇太后更如剜去一块心头肉,揪着帕子阵阵心痛,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拉了太医便问:“敏公主这都烧了好几日了,你们到底有没有尽力,怎都不见起色?”
“太皇太后,学生已随太医院多位太医替公主诊治,并彻夜研究方子,只是公主这病……。”太医院的院判孙太医年轻有为,是伤寒专科中的佼佼者,只是当值多日,亦找不出公主病之根源,以致无法对症下药。
“不是说公主得的伤寒之症?怎又要彻夜研究方子?”皇太后心里着急,忍不住追问。
孙太医皱眉,恭敬道:“回太后,眼下宫外春瘟盛行,公主本就体弱,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了伤寒,臣唯恐出现疏漏,便更为留意,不敢随意乱用方子。”
“那公主的病究竟要不要紧?”皇太后急煎煎地问。
“这个……公主病情古怪,学生也说不好。”孙太医忧心忡忡地说。
吉雅只觉太医不中用了,便又看向一旁不慌不忙坐着的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瞧,敏敏的病拖了已不止两日,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阿玛额娘,咱们总不见得眼巴巴看着她一个人在那儿受苦,老祖宗,您想想法子吧!”
吉雅带着哭腔恳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心疼那孩子,看着她一脸惨白,迷迷糊糊睡着不省人事,心里也是急得很,她伸手摸摸洛敏的额头、面颊和脖子,凝望了好一阵,终于说道:“苏麻喇姑,叫人去请萨满太太进宫!”
苏麻喇姑办事效率极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叫人将六个萨满太太请了来,她们个个头戴高高的尖顶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衣袍,腰束神铃,手执手鼓,那气势不由地令人想起十年前,养心殿中,太皇太后也为她的亲人召来了萨满太太跳神驱邪,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企图以神的旨意救回自己的儿子,可到头来,神灵没有听到她虔诚的祷告,她的儿子还是被带走了……
如今看着眼花缭乱的跳踊,听着不清不楚的唱诵,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真的是年纪大了,撑不住了,靠着软枕闭上了眼睛。
萨满太太神情亢奋地反复唱诵着,人们的视线全都投向了纱帐后的那个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公主身上,此刻的洛敏也并非病得全无意识,她只是觉得浑身绷紧,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不受控制,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声,夹杂着萨满的唱诵,就在唱诵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迅速时,只听到“嘣”的一声,身体松开,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随着风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你想改变宿命,别痴心妄想了!”不知从何方传来了一个淡漠疏离的女子声音,洛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漂浮在空中!她向床边看去,六个身着花绿宽袍的萨满太太围在她床前,只有当她们来回跳动时,才看得到自己的身躯,她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
洛敏惊恐地瞪大双眼,难道自己又死了一次么?可她只是发烧咳嗽,宫里那么多的太医,又怎会治不得区区伤寒?
难道是传说中的离魂?只因寄附在敏公主体内的异世灵魂与本体出现了排异反应?可是这么多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在她即将嫁往蒙古时……
魂穿至今,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如此情况,竟觉得一时慌乱,她还没有见玄烨最后一眼,怎么可以就……她动用念力,想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然而身后一股力量将她死死拽住:“萨满正在跳神,驱除邪气,你这会子回不去。”
这个声音是刚才……洛敏猛然扭过头,只见一个身穿旗装的女子飘在自己面前,而在看到她的脸时,洛敏吓了一跳,也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一直都在?”如果没有猜错,眼前的女子该是那身体的主人,洛敏公主。
敏公主生在王府,养在皇家,生性高傲,即便是看着与她共用一副身体的洛敏,也是傲气凌然,趾高气昂,她不会忘记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你从哪儿来,也不知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虽然我没有法子将你驱逐,甚至长久被你压制着,可如今,我的身体不再归你管,你也休想再缠着我!”
听她之言,洛敏算是明白,原来敏公主并没有死,她的灵魂一直都在,而她与她正是共用了同一副身体,自己长久压着她,令她不得不沉默至今,如今萨满跳神,魂魄离位,这才有了回魂的机会,可是,如此一来,她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寄宿到敏公主的身体里,若是不能,她该怎么办?
不!她不想魂飞魄散!更不想与玄烨从此阴阳相隔!就算生不能在一起,她亦要留着自己的灵魂在远方思念着他、祝福着他!
“不!”洛敏拉住她,苦苦哀求她:“夺你身躯,非我本意,若是上天安排,想必这也是你我缘分,你若有怨怪,我向你道歉,只是莫要让我成为孤魂野鬼,我求求你!……。”
两具灵魂相伴已非一朝一夕,敏公主再心高气傲,本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何况洛敏的哀求那般凄厉,她与三弟的情义也一直看在眼里,不禁动容,“你可以归附,只是往后身体的主宰再不由你。”
为了不成为孤魂野鬼,为了最终不灰飞烟灭,她答应了敏公主的协议,只为找一个宿主,做最后力所能及之事。
在她们达成协议的当儿,萨马太太“扑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了过去,紧接着,一股引力将她们拉向床边,感到有什么东西贯穿了灵魂,“轰”的一下,意识开始半昏半醒。
许是之前开的方子起了奇效,又许是萨满的跳神驱邪真能安神,昏迷了数十日的敏公主终于在一身淋漓大汗之后,重新回到了这个温暖的世界。
然而睁开眼睛,恢复意识,主宰这副身躯的人不再是洛敏,而是原原本本的爱新觉罗·洛敏。
“皇额娘……。”公主幽幽开口。
吉雅听到声音,蓦地清醒,立即上前坐到床边,同时惊醒了在旁闭目养神的太皇太后,吉雅伸手去摸公主的额头,发现体温下去了,放了心,舒了口气:“凉下来了,你这孩子,这是急坏皇额娘了!”
“皇额娘,敏敏醒了,敏敏回来了……。”公主一把拽住吉雅,泪眼朦胧。
吉雅并没发觉异常,只觉得她醒了,病好了。太皇太后看着这一切,屏退了萨满太太,又传孙太医瞧公主病情,待诊罢脉,确定是好了,所有人才真正放宽了心。
眼瞧着没事了,太皇太后才带人离去,回慈宁宫的路上,她老人家想起一件事,问了苏麻喇姑:“眼下一件事是了了,不知乾清宫那边如何,苏麻喇姑,皇上还是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头不吃不喝?”
“回主子,奴才今早去瞧过万岁爷,说是已经临朝听政批本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唉,这一个个的,不是病了,就是闹气了,年幼时这样也就罢了,如今他都成了四个孩子的阿玛了,怎还这般不知轻重!可有问过皇上不吃不喝是什么缘故?”
“奴才问过了,只知道万岁爷十多天前从坤宁宫回宫后,便一直这样,详细的,也问不出个究竟。”
“皇后?他和皇后闹别扭了?”太皇太后粗黑的眉毛高高往上一条,惊讶道。
“许是吧,毕竟都是年轻气盛,也有闹意见的时候,这闹着闹着,夫妻情谊才好笃定不是?”苏麻喇姑笑眯眯地说。
“你四十多年都陪着我这孤老太婆不出嫁、不碰男人,倒也懂得夫妻情谊。”太皇太后这话说得真诚和蔼,毫无调笑之意。
苏麻喇姑也毫不在意,她一生不嫁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奴才能陪着主子您是奴才一辈子的福气,四十多年,奴才跟在您身边侍奉了三代帝王,这宫里头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事儿也早就看透了。”
“是啊,看透了,也都熬过来了……孩子们的事儿,便让孩子们自个儿去了结吧,咱老太婆也操不得这份心啦!”太皇太后一声感叹,朝前走去。
苏麻喇姑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跟了上去。
三天后,大病初愈后的敏公主又遭到了犹如晴天霹雳的打击——简亲王德塞得了春瘟,救治不愈,殁了!
敏公主虽是简纯亲王济度捡来的孩子,也许对这个弟弟感情并不深厚,可这么些年,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洛敏却与德塞结了两世的姐弟之情,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她身心几近崩溃,连带着敏公主的灵魂一起痛哭哀啼!
她想出宫,可是身体不由自主,她只能在心底苦苦哀求敏公主:公主,我求求你!去求太皇太后允你出宫,去见塞儿最后一面吧!他也是你的弟弟啊!
敏公主不是没有动容,只是这样一来,她又像是在被她操控,她亦是在心底说:如今宫外春瘟肆虐,即便我想去,皇玛嬷也不会同意,若我将病体带入宫中,那将酿成大祸,谁也弥补不了!
敏公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见不到弟弟最后一面,洛敏的心只怕会一辈子不安,虽然她早已知道历史上的简亲王德塞英年早逝,却不知如此突然,也不知是死于春瘟,如今连最后的期望也没了,她当真成了一无所有……
洛敏心底的伤,心底的痛,如锥子一般一下一下刺痛着这副身体,敏公主亦是无奈,她们二人此刻同宿一体,彼此的感应一清二楚,她痛,她也痛。
洛敏终是没能如愿出宫,见不到德塞遗容,见不到送葬大队……直至今日,她似乎还能看到他六岁时与自己初次见面,那张与洛奇一模一样的笑容,天真无邪,她还记得德塞举着亲手捏的小泥人跑来喊她一声“额云”,她疼爱那个孩子,就如自己的亲弟弟,然而荏苒春秋,他们数十年间,大大小小的宴会,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德塞去了,从今往后,简亲王府便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那一个残旧不堪的小泥人,也永远成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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