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场大雨,将暑气洗尽,眨眼到了七月里,回銮已过去数日。这月里,为册立皇后,朝廷户部又忙碌起来,一个半月前已补了聘定皇后的纳采礼,如今又喜气洋洋地过了一次队伍,仍是向皇后家送礼,仪式跟上回差不多,可是礼却更重了:鞍马二十匹,驮甲二十副,常等甲三十副,黄金二百两,白金六千两,金茶筒一具,银茶筒二具,银盆二圆,缎六百疋,布一千疋,等等。这是“大征礼”,较“纳采礼”要厚重许多。
行了大征礼,再过半个月,大清国便又将册立皇后了。虽说是再次立后,应行的典礼照常,盛大的仪式仍能成为京师中走街串巷的话题。
册立皇后在即,翊坤宫前行人几乎是络绎不绝,洛敏却如两耳不闻窗外事,与自家姐妹在寝宫内斗牌消遣。
今年造办处印刷了一批新的纸牌,《三国》、《水浒》取三十人物各四张,一共一百二十张,尔珠、章佳氏,洛敏又拖了小霞一起斗牌打发时辰。
原本这种纸牌的玩法犹如打麻将,而经洛敏之手,又将她在现代所识的桌游知识融汇其中,经过细心讲解,一轮轮玩下来,她们也熟络了起来。
眼看着夕阳西斜,章佳氏频频打哈欠,洛敏扔了一张牌,朝她笑道:“我瞧你倒是累了,不如收场吧。”
“啊?姐姐,我就要赢了,怎能说收场就收场呀!”尔珠握着仅剩的四张牌,对着洛敏扔下的牌紧张地看了一眼。
“宫里严禁赌博,左右是消遣来着,难道你还想赚个盆满钵满不成?今儿你也算得了大彩头,瞧瞧你芮姐姐,只怕早已倦了。”洛敏捂着嘴轻笑。
章佳氏一脸窘迫,尔珠是大赢家,她却惨败连连,都以为是输得太多才没什么兴致,她浅浅一笑:“想来是我不够睿智,斗个纸牌都不会。”
“是么?还是芮妹妹有什么难言之隐?”洛敏一边命小霞收拾了纸牌,一边若有所思地问她。
章佳氏面色一僵,随即叹了口气:“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玉姐姐,这天冷过一日又一日,那瓜尔佳氏的病情总不见好转,每到半夜便咳着,如今看来也确实可怜。”
“芮姐姐何必可怜那样的人,想必是坏事做尽,老天爷也要让她病着。”即便事隔多年,尔珠仍对瓜尔佳氏心存芥蒂,洛敏倒将那年的事忘得七七八八,只因那瓜尔佳氏这几年也算太平,原以为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好,不想她却是一病不起了。
“她的病倒也奇得很,这都病了好几个月了也不见起色……。”洛敏皱皱眉,心思有些复杂,从他们出宫避暑到置办立后事宜,前前后后,过去了两个多月,若是普通的风寒,哪有长病不起的道理?瓜尔佳氏为人虽骄横,却也没有真的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要说是老天爷惩罚,洛敏倒不全信。
她只觉事有蹊跷,却摸不到眉目,这几日玄烨忙于朝政,已许久未宣召后妃侍寝,她亦是不想打扰他,太皇太后的脚病犯了,皇太后潜心静修,瓜尔佳氏的病除了太医,想必也只有即将为后的昭妃能够照料了。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依姐姐看,是否奏报皇上请几个萨满太太进宫?”章佳氏忽而道。
萨满……不知为什么,洛敏如今听到“萨满”二字便会心生寒意,生怕她们一进宫、一唱诵,自己的魂就没了……不过也只是瞎操心,眼下她康健无虞,犯不着杞人忧天。
“皇上日理万机,也要找着时机方可行事。”洛敏思虑再三,心也软了,不为病重的瓜尔佳氏,只想眼前的章佳氏每日睡得安稳些。
“玉姐姐备受宠爱,总会有法子见着皇上,毕竟是一条人命,纵然她过去千般有错,咱们也不能由着她自身自灭。”章佳氏素来宽厚,更具悲天悯人之心。
眼下册立皇后在即,要是在出了乱子却也麻烦。
“先不说是否得宠,为了芮妹妹,我也会尽力一试。”洛敏许下承诺,章佳氏舒怀一笑,随后便起身告辞,而此时,沉默了许久的尔珠也跟着走了。
踏着落日余晖,等着夜幕降临。如愿以偿地,玄烨今夜翻了洛敏的牌子,只是还没来得及前往乾清宫,储秀宫发出丧音:瓜尔佳贵人病逝。
瓜尔佳氏的死讯犹如一记惊雷,却也如人们所料,她病得那么重,已经是回天乏术。宫中发出丧音,侍寝自然取消,洛敏长嗟一声,终究是迟了一步。
发丧那天,昭妃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储秀宫。昭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瓜尔佳贵人换装。瓜尔佳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像是睡着了那般宁静安详。
昭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声说:“妹妹碧玉年华进宫,如今正当桃李,可惜天妒红颜,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便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懿妃,荣贵人和惠贵人、温贵人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洛敏,站在惠贵人的对面、瓜尔佳氏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却并未哭泣,只觉得心酸……她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死因只说是得了痨症,久治不愈……
瓜尔佳氏的死对有些人可以说是无关痛痒的,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原以为瓜尔佳贵人病逝,就着立后、封嫔之事相继到来,皇帝会下旨礼部追封瓜尔佳氏为嫔,不想八月丙寅册立皇后、册封嫔妃时,瓜尔佳氏并未在列,最终只能以贵人的位分进行礼葬。
洛敏在瓜尔佳氏去世后,有一时感伤,日子一久便也渐渐忘却了,对于为何没有追封瓜尔佳氏也并非过分放在心上,许是她无子所致吧。就按照历史走向,这一年只册立了昭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懿妃佟佳氏为贵妃、贵人李氏、王佳氏、董氏、马佳氏、那拉氏、郭络罗氏、赫舍里氏为嫔。
进行大规模的册封仪式后,东西六宫的主位也都易了主,皇后位居中宫,佟佳贵妃仍主承乾宫,端嫔董氏仍住在原来的配殿。其余册封的嫔位也都搬去了各自的宫里,洛敏却从承乾宫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的主位原是钮祜禄氏,如今贵为中宫娘娘,主位自然缺失,而翊坤宫与承乾宫分别为东西六宫的中宫。“承乾”顺承皇帝;“翊坤”辅佐皇后,如此,洛敏无疑成了西宫娘娘,皇帝的恩宠可想而知。
距册封移宫之日已过多时,翊坤宫不仅华丽恢弘,住得也舒适,最重要的,永寿宫就在她的宫殿旁,往后与章佳氏见面也不必走得远。瓜尔佳氏过世后,与她同住的章佳氏便被迁去了永寿宫,而原来住在永寿宫的荣贵人晋封嫔位后便做了钟粹宫的主位。
当消息传来时,洛敏当真是惊喜交加。六宫主位的变化,倒是令她与章佳氏更为亲近,虽说尔珠与她隔得远了,可以那丫头的起劲心思,不在乎多走几步到西六宫来,不比章佳氏,瓜尔佳氏一走,她却总把自己闷在屋里,洛敏难免担心,如今的安排,当真是最好的。
日子一天天冷下来,十月里一场初雪后,太皇太后身上又起了红疹,这是康熙十一年以来太皇太后再次犯病,五年前,玄烨曾遵照医嘱亲奉皇祖母去汤泉疗养,效果显著,之后多年未曾复发,不想才入冬不过几日,太皇太后的疹患又犯,玄烨奉皇祖母去了汤山汤泉。
十日后,銮驾回宫,太皇太后病愈。玄烨将皇祖母送回慈宁宫后,便马不停蹄地跑去翊坤宫见主位。
玄烨不在的这些天洛敏不是和章佳氏、尔珠她们斗牌、聊天、刺绣,便是一个人躺在长炕上盖着毛毡看书,偶尔也去皇后、皇太后宫里请安。
此时,她正捧着一本《花间集》,单手撑在小小的炕桌上,聚精会神,如同一座玉雕的观音,平静极了。
忽然,一片寂静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到洛敏耳边:“主子,皇上来啦!”
洛敏猛然抬头,瞅了小霞一眼,随后凝神静听,她太熟悉他的脚步了,立刻扔下书、下了炕,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衣裳,准备出寝宫迎接。可是才走几步,玄烨已经进来了,在门边握住了她的双手:“你怎么跑出来了?手还这么凉……炭火不够么?”
说着,玄烨往内殿张望了一眼,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内,正笼着红螺炭火,烧得又红又亮,他赶忙将她带到炕上坐下,两人坐在南墙的大炕上,小霞奉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玄烨一心盯着她瞧,洛敏却在心底笑话他,可也确实如蜜糖一般甜滋滋,“你这样盯着我怪不好意思……快告诉我,老祖宗身子可好全了?”
很快,玄烨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喜难自禁地说:“好全啦!那汤泉功效赛过灵丹妙药,非但能治病,还能强身健体……你来。”祖母病愈,玄烨的喜悦难以言表,他拉着洛敏起身,走到书桌边,那是他特地为她置备的书桌,此外还有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得空了便来看她,与她吟诗作唱、舞文弄宝。
玄烨抽出一张竹青纸,执起檀木笔管胎毫苍劲一挥,他心中的情怀便跃然纸上,洛敏展演一笑,念道:“温谷神丹力不穷,五云暖溜绕行宫。圣躬喜得今康豫,宇宙欢欣旧日同。”
玄烨将笔一搁,笑道:“那日太医禀告皇祖母康豫,我一时高兴就写了这诗。”
洛敏嫣然一笑,伸手端起皇帝的“墨宝”,点头称道:“一片赤诚孝心倒是真真的,老祖宗瞧见更是高兴……呀,做什么呢!”
正说着,不料玄烨从侧面搂住了她,洛敏一阵惊呼,却没个人进来“救驾”,她挣扎着,玄烨搂得她愈发紧,不愿松手,看着她方才嫣然一笑,早情动不已。
这十天尽孝心,却也对她思念万分,很是煎熬,如今迫不及待地见了她,哪舍得放她离去,玄烨吻着她的侧脸,手上的温热直逼肌肤,眼看着情韵升华至鼎沸,洛敏的一句低声叫唤如一场风雪浇灭了那颗火热的心。
“快松手!别忘了现在还是大白天呢!”洛敏推开玄烨,整好衣裳、发鬓,微微喘着气。
玄烨平息了内心的火热,慢慢走向她的梳妆台,透过菱花铜镜看她弯腰捡起方才情动时落在地上的诗笺,竟十分受看。
洛敏转过来时,撞见这一幕,不禁笑道:“你对这妆镜倒也十分爱顾,可毕竟是妇人妆奁之物,身为君王,哪有时时为此注目之理?”
玄烨笑道:“我觉着是你说话头头是道才对,妆奁之物又如何?唐时太宗曾谓梁公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既为君王,我亦以此防己之过,可知这妇人奁中物当真功不可没哩!”
洛敏有些惊异,嘴角却高高扬起,真是饱读诗书、雄才伟略的康熙皇帝,纵然她平日翻阅典籍,也不及他一二。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见他踌躇满志,倒也来了兴致:“我曾翻阅古籍,有一则唐镜铭文小考总记着不忘。”
“是什么说来听听?”玄烨饶有兴致地瞅着她。
洛敏盯着铜镜,曼声歌吟着:“炼形冶神,莹质良工。当眉写翠,对脸敷红。如珠出匣,似月停空。倚窗绣幌,俱涵影中。”她扭头看向玄烨又道:“既然这妆镜颇有意趣,想必这铭文也能与之相配。”
“配!自然是配极了!再经你这才女之口一出,岂不是锦上添花、意趣盎然?”玄烨笑嘻嘻地盯着她,眼底的光芒令她心跳漏了一拍,洛敏想了想,转了个话题说:“天色不早了,咱总不能盯着这妆镜说个没完。”
“也是。”玄烨笑意盎然,伸手揽上她的肩,“今晚就翻你牌子了!”才说完,哪知洛敏闪身与他面对面,说:“才照顾老祖宗回宫,别再令她老人家费心,也别刁难敬事房的人,想想后宫里美眷如云……。”
玄烨旋即变了脸色,紧盯着她,勉强笑道:“你不愿和我待在一起,还想把我推给别人?”
“今儿我……不方便,何况后宫之中……。”
“奴才见过郭小主!”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屋外传来尔珠的声音:“姐姐——”
还没等洛敏回应,玄烨又旁若无人地问她:“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洛敏迟疑了,想着屋外的尔珠,竟脱口而出:“尔珠她……郭常在你总不肯宣召……。”
“哼。”玄烨冷笑一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甩开她,大踏步朝屋外走去,洛敏紧跟了两步,终是没有追出去,只听到北风呼啸,还有他那一句“宣钟粹宫郭常在进殿侍寝”,而洛敏的心,比冰雪还凉……纵然如此,她也要为他着想,为他的江山着想……
是夜,天空飘起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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