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皇帝刚过迎娶皇后的大婚之喜,转眼康熙五年,太皇太后又将冰月指婚于靖南王耿继茂之子耿聚忠,并册封冰月为和硕柔嘉公主,耿聚忠为三等子和硕额附。
三月,正值春末夏初之际,紫禁城馨香怡人,公主下嫁的大典正式举行。是日,冰月盛装浓抹,脱去平日青涩,宛如一名十五六岁的贵女,洛敏从未见过如此美艳动人的塔拉温珠子。冰月今日出嫁,该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她这个做姐姐的却不知是悲还是喜,她心知,下嫁耿聚忠并非冰月本愿,可即便不愿,她是公主,也难抉择自己的命运。
冰月身穿吉服,头戴薰貂红宝石顶吉服冠,出慈宁宫拜别太皇太后、皇太后,从头至尾礼数周到,一点也不失皇家风范,唯有向皇帝皇后这一对兄嫂拜辞时,冰月始终半低着脑袋,未曾抬眼瞧他俩一眼。
就这样,冰月在遗憾中,由命妇导引升彩舆,由太监和执事校尉抬舆出了宫。整个仪式中,洛敏强颜欢笑,忍着满腔说不出的酸楚眼看着护送公主下嫁的彩舆出东华门。
冰月终是走上了这一条她自己的命运之途,而下一个,想必也将不远了。
冰月出嫁,无疑令洛敏更觉冷清,每日安闲于房内研读各类书籍。大抵过了五个月,她深居简出,除了例行给太皇太后以及皇太后请安之外,几乎天天呆在寝宫里。
进入八月末九月初,露气渐寒,地面露凝而白,花卉枯败,唯有紫禁城内佳木葱茏,百花争奇斗艳。
午后难得晴好,皇太后摆驾游赏西花园,洛敏在吉雅的盛邀下终于踏出了寝宫宫门。
“你这孩子,自月公主出嫁便一直将自个儿闷在屋里,倒是可惜了这些个花儿朵儿。”吉雅由洛敏亲自搀扶着,踩着“呱嗒呱嗒”的高底鞋,左右游赏满园秋景,却仍不忘拍着她的手背叨念几声。
洛敏不怒不嗔,笑道:“皇额娘,敏敏是俗人,这些花儿朵儿叫我赏了才是可惜,留给惜花之人吧。”
“你呀,我瞧你是全没这个心!”吉雅看着她摇头叹气,“得空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把自个儿闷坏了,先帝走了,姐姐走了,皇额娘如今也只有敏敏你了。”
是呀,顺治帝在世时,吉雅除了她,几乎无所依,如今更是只有她了,可再过不久,她也该离吉雅而去了吧……
思及此,洛敏心中五味杂陈,纵然眼前繁华盛景,也如枯枝败叶,好似无望无果。
“皇额娘只有敏敏,敏敏也只有皇额娘,皇额娘待敏敏如己所出,若能伴随皇额娘一生,敏敏也无怨无悔!”她从未如此真挚热忱地与吉雅说话,眼底的光芒令吉雅心底一颤,鼻头经不住泛酸,然而仅仅一瞬,忽又笑道:“傻孩子,你又岂能伴我一生,你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你的未来额驸啊!”
洛敏神色一懔,眼中的眸色渐渐失去光彩,低垂着眼睑,心底那紧闭的黑色匣子正松动着,奋力往外推搡,欲重返许久不见的光明之地。
然而,就在透过一丝光线的当口,“咣当”一声,匣子被外力紧紧扣住,憋在心底多年的苦水终究没对吉雅吐出。
她是大清国的公主,她的下半生早已许给了那位远在蒙古科尔沁草原的达尔汉王长孙,纵然她是借尸还魂,纵然她仍保留着三百多年后的记忆,她也只是借尸还魂,而非一朝飞仙,她没有办法替自己做主,除非生命再重来一次,没有生在帝王家,没有生在古代,或许还有选择的机会,或许……没有如此之多的“生不由己”!
“臣妾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一声温婉的见礼问候将洛敏的思绪收回,回转过身,只见皇后云鬓簪花,眉眼含笑,半低着身子,忙道了句“万福”。
眼前的人儿告诉洛敏,这便是现实,今后的人生她唯有面对现实,只有面对了现实,她才不会再失去对她生命至关重要之人!
“起来吧,今儿倒巧,不想皇后也得此兴致来这花园子里赏花儿。”
皇后起身朝洛敏微笑颔了颔首,后又对吉雅回道:“臣妾见今儿天好,便想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好,皇后若是待在坤宁宫里乏闷,也可多到慈仁宫来坐坐,你与敏敏年纪相当,定能说得上话来的。”吉雅慈眉善目,满脸堆笑道。
冰月嫁了人,离了宫,本就性子淡薄的孩子又令吉雅担忧起来,而瞧皇后的性子,也知她读书明理,心里估摸着这两孩子能聊到一块儿。
洛敏不曾想到吉雅会替她拉拢皇后,怔愣之余又似有些心虚,能否聊得来,那也得看她是否愿意……
“皇额娘既如此说,臣妾自当恭敬不如从命。”言罢,皇后又朝洛敏微微一笑,如此仪态端庄的大清国母,洛敏即便不愿,也不忍心将她推拒,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再言,她如今名义上也算是赫舍里的皇姐了。
洛敏回以微笑,吉雅瞧见此情此景和乐融融,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往后几天,皇后真的时常来慈仁宫走动,也与洛敏时常道说诗书,一来二往,也算熟稔了起来。
皇后行事规矩,谨言慎行,若非两人算得上志同道合,也不会轻易谈及平日喜好,而在皇后眼里,素来深居简出、拒人于千里的敏公主远比想像中的易处许多。
“这些可都是公主今儿练的字?”
今日皇后上慈仁宫请安后便直接来了洛敏的住处,那会儿洛敏正在练字,许是过于专注,皇后到了也没来得及收拾,两人见礼后,皇后望了一眼案桌,不免暗叹她的字迹工整之余更显柔中带刚。都说字如其人,几日相处下来,多半也感受得到。
“闲来无事,也就打发打发时辰,拙劣之技,定是让皇后见笑了。”洛敏淡扫白纸黑字一眼,宠辱不惊。
“哪里,敏公主练得如此一手好字,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自个儿回到了魏晋之时!”皇后毫不夸张地赞叹,倒是让洛敏面露羞赧了,她也不加多言,只当眉眼含笑。
“未进宫时,玛法理政看不过来蒙汉文本时,我便帮着抄写,也识得了几个字,而今到了宫里,因宫中礼制,也就鲜少再碰触这些了。”
洛敏看到她一闪而过的黯然,心想她也定是极爱读书的,无奈宫中规矩,女眷无需同男子一般识得过多书籍,只当恪守妇道、遵三纲五常便足矣。而封建礼教对于女子的扼杀未能阻止洛敏读书习字,多年下来,可谓是“肆无忌惮”,就连太皇太后也拿她不得。
她是特例,也仅此一例,连冰月也不曾与她一般热爱读书!原以为在这宫中除了玄烨再也找不到同好之人,不想皇后的出现又使她心中一喜。
“不知皇后平日爱读什么书?我这儿藏了几本诗集,若是不嫌弃,可赠与皇后阅读解乏。”
“当真?”皇后眼露精光,与之前那个沉稳的皇后判若两人,活像个期待新鲜事物的小姑娘,洛敏怎会忘记,即便她与玄烨成了婚,可年龄上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许是家风严谨令她不得展露真性,许是宫规森严令她只能每日拘谨……她是皇后,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女子啊!
洛敏没有即可回答,而是直接取了两本汉文诗集交与她,“诗三百,抑或是李太白?”
皇后放眼一瞧,只见她手中的两本诗集早已褶皱不堪,想必是日日翻阅以致如此,犹记得成婚那晚,她隐隐听到皇上吟了两句太白的诗句,便伸手拿起了那本《太白诗集》,捧在手心,盯着出神。
洛敏瞧她挑了李太白的诗集,便又把《诗经》收了起来,闭了闭双眼,道:“没想到皇后与皇上一样,也爱太白之诗。”
闻言,皇后双手一顿,光洁的面颊上立即染上淡淡的红霞,她只是借当日记忆擅自揣度君心,不料确实如此,欣喜之余亦带羞涩。
“过去在玛法身边习过诗文,对李太白也略知一二,当日听闻皇上吟诵,别具意味。”皇后依旧笑着,可眸色已由浓转淡,她不由地想起玄烨那晚所吟的那首《清平调词》,虽然饱含深情,却并不是对着她抒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当皇上见到云、看到花,他心底又会想起谁……
屋子一时沉寂,洛敏只当她思君而心驰神往,掩住内心的酸涩,默默叫云秋收了案桌上的物什。
皇后听闻动静,忽又抬起头来将手中的诗集交与身旁的侍女保管,继而看向洛敏,没有故作羞态,只是面上泛着潮红对洛敏问道:“听闻公主与皇上从小玩在一块儿,不知对于皇上的喜好……。”
洛敏不曾料到她会向自己问及玄烨的喜好抑或还有其他信息,微怔之后又恢复常态,道:“自古君王喜怒难测,我只知他平日嗜书如命,或是爱吃什么,再多的也说不上来,而这些想必早有嬷嬷告知了皇后。”言下之意,她也帮不了她。
“既如此,我也不便再叨扰公主了。”眼瞧天色渐合,皇后又见洛敏面露倦色,心领神会,便想告辞离去。
当她跨步走出寝宫门时,洛敏忽又叫住了她,徐步走上前,轻声道:“再过不久便是重九,皇上最喜菊花。”洛敏未再多言,见到她面露感激之色便已知她心有领悟。
皇后道出感激之情后便离开了她的住处,望着她缓中带急的步伐,洛敏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帮着她。
明明她是玄烨的皇后,是玄烨一生难忘的赫舍里皇后,他们之间不该由她来插足,而偏偏方才,她看着赫舍里的眼神,似曾相识,竟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
或许,她是想推波助澜。
九九重阳,天高气爽,民间百姓赏菊登高,满清入关以来也跟着入乡随俗。
是日,紫禁城又陷入节日喜庆之中,宫人们与前几日于各宫将相关事宜准备妥当,至今日凌晨时分,大清国帝后携宫人前往宫后苑奉行传统。
倚北宫墙太湖叠石的堆秀山上,佳木葱茏,盆景林立,玄烨亲奉太皇太后沿着山下曲折盘旋小路徐步而上,走过正中门,沿着门洞石阶盘旋到达山顶,皇后跟随太皇太后另一侧,三人进了御景亭,玄烨扶太皇太后坐上南面宝座,又与皇后另列坐席,待人于他们案前摆上菊花酒、蓬饵等佳节膳品,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登高眺远赏菊之会。
玄烨鲜少饮酒,对于菊花酒亦是浅尝辄止,不喝酒,而又将视线转向御景亭周遭,满目菊种争奇斗艳,令他眼神骤然大放光彩。
“皇祖母,您瞧,今年似乎较往年多了好些菊种!”玄烨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太皇太后眉飞色舞道:“您瞧那盆下垂如丝的金带风飘,还有形同如意的金如意,还有白如玉雪的白鹤卧雪……皇祖母,今年奉宸苑那些人倒是讨喜得很啊!朕要赏他们!”
太皇太后见他仍像个孩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奉宸苑的人办事井然有条,讨得皇上欢心自当该赏,只是追根溯源,皇上对领头之人更应大大赏赐才是。”
“对对!快传宫苑领事,朕要亲自赏他!”
“不必传宫苑领事,这领头出主意的人啊就在这堆秀山上。”
“就在这山上?是谁?”
“皇上,是臣妾擅作主张,于前几日走了一趟奉宸苑,命他们今年重九多备了一些菊种在御景亭前供皇上登高观赏。”
玄烨没有想到安排这一切的人会是皇后,大婚之后他几乎鲜少见到皇后,他的皇姐越是想把他推给皇后,他便越发想疏离了她,如今瞧着皇后这一份心意,除了感激以及愧对外,他也再无过多情意能置她身上,倘若做这一切的人是他的皇姐,那该多好!
“原来是皇后!既如此,皇后想要朕赏赐你什么?”思绪转了一圈,玄烨复又看向皇后笑问。
皇后微低着头,落落大方道:“臣妾不求赏赐,只愿皇上日日心情疏朗。”
日日心情舒朗,他也想啊,只不过,天不从人愿罢了。
“皇后真是有心了,不过朕是天子,君无戏言,说赏便要赏,这样吧,过会子叫人把这些菊花全都搬到坤宁宫里头吧。”
“臣妾谢皇上赏。”皇后起身叩谢隆恩,落座之时仍掩不住内心的激荡,心跳个不停。皇上喜爱菊花,如今将所有的菊花搬去坤宁宫,往后他若想赏菊,必是要来她的宫中了,大婚后的期盼终是要到头了……
而这一夜,皇后如愿以偿,玄烨临幸坤宁宫,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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