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所有人都散去,在短暂的平静之后,这条城郊的主街道又恢复了热闹繁杂的景象。那些方才还在探头探脑的商铺小贩,此时一如往日般取下门板继续做营生,脸上看不出丝毫被方才事件影响的痕迹。
曾被战火焚烧的边陲,当地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意外事件的发生,日子依旧要继续,只是在与来往客商闲谈之际,偶尔提及方才那位华服少年口中所说的什么“羽林卫”,毕竟山高皇帝远,他们也不过随口说说,权当谈资,然后一笑置之。
在一截长满青苔的断墙后,慢慢探出两个身影,正是方才被抢的“民女”与她的“娘”。
“公主,他们全走了。”老妇人一改方才混浊的目光,眼神变得如鹰般锐利,身形利落地四下看了一周,见无异常情况,才回头对那位小姑娘道。
小姑娘应声而出,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喧闹声一如往日,似乎未曾发生过什么,不由微微有些感慨:“看来这中原底蕴颇为丰厚,一场骚乱竟能如此快速平息,路有不平事,连三步不出闺阁的赢弱小姐都能挺身出来管上一管,看来人心团结至此,不可轻觑啊。”
沉吟片刻,又道:“此番回去,我得好好跟父王说说,挥军南下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老妇人点点头:“属下也是这般认为,如今中原正值太平盛世,粮草充足,人心所向,坚不可摧。如果强行攻之,必然折我军之锐气,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抬头看向那名小姑娘,“公主请放心,属下回去之后,一定会跟大汗如实禀报。”
小姑娘仍是紧蹙着眉头:“如今各部贵族人心不一,更有甚者野心勃勃,父汗的意志常被左右……唉,要是三王叔在的话那就好了。”
老妇人也是一脸沉重:“三王爷如果在的话,那些部落贵族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如今这个时候,三王爷怕是已经动身离开石国了吧?”
小姑娘眉头蹙得更紧,幽幽叹息:“是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三王叔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女子……”
叹息半晌,二人转过断墙,消失在攘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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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来客栈。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站在门前迎客,肩膀上挂着一条灰白毛巾的店小二一抬头,就看到他这家客栈出手最阔的两名住客一前一后直冲到客栈门前,飞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他,然后俱是一脸凝重地走入了他们订下的天字一号上房。
店小二堆起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中。许久,才醒悟过来,忙端了热水进去让二人净面,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再不敢进去打扰半分。
门窗紧闭,甚至连窗帘也拉上一半,屋内的光线暗了一半,气氛更显凝滞。
在靠窗的青松案几上,一轴画卷被徐徐展开,画上,一位女子掂花浅笑。明眸善睐,双唇滟潋,顾盼有神,目光灼灼。回眸一笑,犹如旭日升起时漫天的朝霞,绚丽无比。倾城之姿,跃然纸上。
但现在,画上女子明艳的笑脸丝毫没有渲染到这二位观画之人,二人依然浓眉紧锁,一脸的压抑几欲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那名被唤作“猴子”的随从开腔了,他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幽幽叹息一声“公子,属下觉得,你今天好像救错人了。”
见自家公子没有反应,他接着说道:“我就不明白了,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咱们好歹就做这么一回,怎么兜兜转转之间,居然把仇家的女儿给救了呢?”
谢云鹏猛地一拳砸在案桌上,把桌上展开的画轴震得抖了一抖。他“豁”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算小爷今天触了霉头,救了不该救的人,还白白浪费了一颗好好的夜明珠子。”
猴子忙朝自家公子的墨玉骨扇瞧去,果见其中的两道明黄穗子少了一道,颇为怪异。想及那串在穗子上的夜明珠子可是自家公子在城北的夜市里淘了好久才淘到的,一时有些怅然,连唤可惜,望着自家公子苦笑道:“公子,你这回可是赔大了。”
谢云鹏冷哼一声:“谁说我们赔了?至少找到了仇家的落脚之处,并打了照面,不是吗?自六叔去后,那个贱人就平白无故自京城里消失了,就连苏尚书也向皇上请辞,说年事已高,不再胜任朝中重职。这些年来,小爷我找遍大江南北,最后连苏家老宅翻了个遍,居然连那个贱人的一点踪迹也找寻不到,原来竟是躲到这边陲来了。”
猴子点头道:“天下不可能有长得如此神似之人,而且那封引我们前来的信里头,也把她的身份说得极其详尽。公子,要不要属下再去确认清楚?”
立于窗侧的谢云鹏一摆手,断然道:“不用,必是她无疑。”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再不说话,笔挺地立着,仿若老僧入定般,一动也不动。胸前急剧起伏,思绪翻腾。
多少年了,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成长为皇家内苑的羽林内卫卫队长,也曾历经危难,直面生死,早已养成处事不惊的风格。但是,六叔一直是他心中难言的伤痛,而今天这场突然遇见,轻易就撕开他一度以为愈合的伤口,使他看到了自己沉淀多年的痛苦伤情。
年轻的六叔,不羁的六叔,爽朗的六叔……
年轻的六叔,狂放不羁,爽朗豪放,师出名门,羽林卫里过半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却不愿受到一丝一毫的约束,婉言谢绝了羽林卫的邀请,一人一剑行遍大江南北,逍遥自在。
六叔武艺超绝,对他也犹为喜爱,但是传授他却铁面无私,严厉异常。六叔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别怪六叔心狠,我若是现在对你有一分松懈,便是害你以后在战场上多一分危险。”六叔对他栽培的苦心,他懂。
六叔身姿挺拔,在十二岁的他看来,当年的六叔如一座大山般稳重伟岸,他会微微俯下身子,用他的一双大手抚乱他的头发,眼睛带着笑意,嘴上却喝斥道:“哭什么,把金豆子擦掉,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而今,言犹在耳,但是人却如落叶飘零,化为尘土。
那个冬天,冰冻三尺,飘飞的漫天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围在烧着银炭的炉子旁,炉火正旺,热气升腾,他的脸被火光烤炙得通红,心底却彻寒一片。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六叔的死,源于一个女子。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六叔出门的时候,英姿勃发,眉宇间胜券在握,他甚至还笑着对自己说:“鹏儿,六叔此番要出去一段时日,等来年春天,一定给你带一个嫂子回来。”喜悦之情,洋溢于眉间,显然对于那名女子钟爱之极。
可是,冬天还未过完,六叔却回来了。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送回来的。被送回来的六叔,身上一点生息都没有,那双曾经颇有神采的眼睛永远的闭着,再也不会再睁开。昔日有力健壮的臂膀无力地垂着,永远不会再抬起,也不会再溺爱地摸摸他的头。
事情结束得十分诡异,皇帝亲自出了面,但是没有凶手,六叔被风光大葬在谢家陵墓,墓前树木长青。此后,谢家人对此事三缄其口,接下来兵部尚书苏昭南以“人事已高,不再胜任”高位请辞,皇上也没怎么挽留,很快准了奏。苏家人全部迁回原藉江南,但是其女却如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谢云鹏忽地转过头来,看向画轴上的那名女子。他狠狠地咬住嘴唇,眼圈已微微泛红,目光却是凌厉无比,整个人如同浸润于深潭的宝剑,随时会脱鞘而出。
苏氏,我要你还我六叔来!你种下的孽债,我将在你女儿身上索取回来!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儿是如何备受折磨,生不如死!
俊美的少年,伫立于窗台之边,大风破窗而入,掀起他玉色的锦袍,梭角分明的容颜宛如刀刻般深刻,浑身散发着张扬的悲愤,即便如此,那美仑美奂的容颜,依然如此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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