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宝钗梳洗完，服侍宝玉吃过饭，去外头读书。自己却也不到上头去，只是把房中大小丫头、婆子都叫了来，站了满满一屋子人。众人都觉得奇怪，又不知道为了什么，又不敢多问，却不免议论纷纷。

　　有的便问袭人：“袭姑娘，宝二奶奶这是做什么？”袭人也是一脸纳闷，只是嘴上道：“你们先别急，等会儿就知道了。”

　　宝钗听了，却也只当作没听见，只是低着头在看帐薄。过了一会儿，莺儿见人都已经到齐了，忙轻轻走到宝钗跟前道：“二奶奶，人都到了。”宝钗这才放下手中的帐薄，看了看大家，慢慢说道：“今日叫了你们大家来，原是有一事要告诉你们。”

　　说着便略停了下，又道：“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如今这家里也是大不如从前了，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想着你们在这里也是好些日子了，断没有硬让你们留下来一道受苦的理。况且老爷、太太昨儿也说了，要放些人出去。我想着你们多半在外头都是有产业的，竟不如让你们出去也享享福去。

　　说到这里，众人不禁议论纷纷。有家里积了些钱的置下产业的，自然是高兴，只是那些更有那没有家产产业的，一时竟没处去；也有些是念着宝玉的好不舍得去的。一时竟是愿意去的没几人。加上贾府素来待下人好，也不轻易打骂，拿的月钱又多，宝玉这边人又多，活又少，因此竟有一多半是不愿去的。一时间倒是吵吵嚷嚷起来。宝钗不由得皱了皱眉，袭人见了，忙道：“大娘、嫂子们，快别闹了，二奶奶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众人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宝钗这才又道：“这也是老爷、太太的意思，我呢也作不得主，只是替他们来告诉大家罢了。今儿趁着人都在这里，我就把留下的人念念。其他的收拾收拾，明日就出去吧。”说着，便拿起张纸条，递给莺儿道：“留下的就都在上面了，其他的就都散了吧。”

　　一时间人人都紧张了起来，都在心中念着佛，保佑自己能留下来。只袭人以为自己是必定要留下，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依旧微笑着，稳如泰山的站在那里。

　　却见莺儿拿起那张名单一一念了下来。念到名字的便喜出望外，还没念到名字的就紧张的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漏掉自己的名字。

　　十来个人的名字不一会儿也就念完了，十停里倒是有六七停是没有名字的。一时间大家又吵闹起来，有抱怨的，也有跪下求情的，宝钗却也不理论，只是道：“这才是第一起呢，说不得往后还有要走的。只是有一条，今日走的还能把自己往常得的东西都带走。若是过些日子再走，可就说不准了。你们看，袭人也是要走的，她便没说什么，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有仔细的人听了，忽道：“好象连袭姑娘都没有名字呢。”众人听了，一时也都不说话了，纷纷看向袭人。却见袭人还竟呆在那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此时，方才问宝钗道：“二奶奶，你告诉我是我听漏了。原是有我的名字的，是吗？”宝钗却不说话。

　　旁边莺儿道：“袭人姐姐，你原没听岔的。这里果然没有你的。”袭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倒在地，抱住宝钗的双脚，扑到宝钗跟前哭道：“二奶奶，你告诉我，莺儿是哄我的，我是要留下的不是。”宝钗却是淡淡地道：“她哄你作什么？袭人，你也是这屋里的老人了。怎么倒是这么不懂规矩起来了。”又对莺儿道：“快扶你袭人姐姐起来，别总跪在地上了。”

　　众人见了，不免都道：“哎，你看连袭人也是要出去的，何况我们呢。还不如早点散了吧。说着便都散了去。

　　袭人兀自还在那里哭个不停，宝钗皱了皱眉，柔声道：“你也起来吧。太太已经打发人去叫了你哥嫂来。等他们来了就接你回去呢。不但连身价银子都赏了你，另外我还另给你一百两银子，出去后也好找个好人家嫁了。倒或许能作个平头夫妻。说不定比我还强呢。”

　　“嫁？”袭人有些痴痴地道：“如今谁还会要我呢？对了，我去求二爷，他一定会留我的。”说着也不等宝钗回答，连忙往外跑去。

　　宝钗一见，忙叫道：“快拦住她。早有丫环婆子将袭人拉住。宝钗便又亲自过去将她拉回来，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二爷。只是我也是没办法啊，老爷昨儿亲自说了要我们这里先裁人，说年纪大些的都放了出去吧。你又是老爷知道的，竟是点了你的名了。且不说如今二爷在太太那边，你就算见了他又能如何。二爷敢为了你违抗老爷吗？更何况，我想你也不想二爷败坏声名，又捱老爷一场打吧。”

　　袭人听了这一番话，句句在理，却只是自己这些连竟白操了这些心了。袭人听了虽然心有不甘，可她素来笨嘴拙舌，自然不是宝钗的对手。况且这些年来自己与宝玉之事虽没有瞞着众人，却也毕竟没过明路，若认真嚷了出来，只怕吃亏的还是自己。故此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再说。

　　不一时，袭人的兄嫂已经过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只是先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将事情略略说了下，便又赏了些首饰和衣服，又好好嘱咐了一番，又道：“找好了婆家可要进来告诉我一声，那时我还要送她些东西呢。”

　　袭人兄嫂听了，心中大惊。原来看袭人往日回来的光景，同一般人家的当家奶奶也相差无几，再看宝玉的样子，也是不同常人。只不知如何突然便要出去了。却也不敢说什么，忙喏喏应着。

　　现如今虽说王夫人说了这些，脸上有了些光彩，只是原先本都以为袭人定是要做宝玉的姨娘无疑的，没料想竟又突然让带出去。只是看着这些赏赐和王夫人的话，也不象是有什么过错给撵出去的。到了宝钗这里，宝钗又命赏了一百两银子。便也就只得收拾收拾，便要带了袭人出去。

　　袭人待要再求，她嫂子却道：“我劝姑娘也不用这样，这里既然是容不得姑娘了，姑娘就是再求也没用了。何必要去自找没趣呢？倒不如给自己留些体面吧。再说，家里如今也好过了，虽不至于象这里这样锦衣玉食也不会让姑娘饿着肚子的。过些日子我们再在外头寻个妥当的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必是衣食无忧的，到时自己当家作主，岂不胜过在这里给人使唤？”

　　袭人听了，虽心中还是不太愿意，却眼见宝钗就是不留，也是无法。况且见她嫂子这般通情达理，便也放了几分心。于是便只得跟着她哥哥嫂嫂回去了。

　　只可怜袭人在这里操劳了这些年，末了竟落得这个下场，临出去竟连宝玉的面也没见上。到了晚间，宝玉回房来，却见处处与往日不同。不只是人少了许多，就连袭人竟也没见她出来迎。

　　宝玉心中奇怪，又叫了几声，总没见人答应。回头见只有麝月，连忙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怎么我只出去了一日就大不同了。”麝月却不敢说话，只是朝宝钗里屋努了努嘴，示意他去问宝钗。

　　宝玉无奈只得进来道：“宝姐姐，袭人她们呢？还有秋纹，都到哪里去了？”宝钗道：“昨儿老爷不是说从我们这里起，把些大的都裁了吗。今日我便趁着没有其他的事，都和她们说了。袭人因为她如今身子也不好，故此也已经叫了她哥嫂来领了出去了。”

　　宝玉大惊，忙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做了？”宝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没说？昨儿晚上我几次要和二爷商量，二爷却只是不肯。还说凡事就让我自己作主。我原说不行的，二爷却说行。这不，今儿就来怪我了不是。你要她回来也容易，只是从今儿起你的事我也不好再管了。这个家你竟是叫她来当吧。”

　　说着便要出去，宝玉一听，急忙拦住，又道：“你看看，你又急了不是。我也并没有说什么。不过白问问罢了。如今你也这样沉不住气了。”

　　宝钗听了，心中一凛，连忙嗔道：“二爷这话说的，如果不是二爷老这么冤枉人，我哪会着急呢。”宝玉见了她这副模样，越发喜欢，低声道：“我从前以为姐姐只会板着脸教训人，再没想到姐姐还有这样娇俏的时候。”宝钗笑骂道：“你那时眼里只有你林妹妹，哪里有我呢？”

　　宝玉却只是笑着不说话。宝钗又道：“原先太太说连麝月也一道放出去的，我想着若是她们几个人都出去了，怕你着急，所以就留了下来。”宝玉大喜道：“果真是我的好姐姐，最知道我的心了。”原来宝玉近来也已经渐渐有些厌了袭人，况且他如今正和麝月打得火热，听见把麝月留了下来，便也就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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