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青色的帘幕低低地垂着,床上躺着已经服过药睡着了的贝母。而在贵妃榻前,贝夏忆却搂着六妹教她识字。
“这是六字。”她指着书上的字对六妹说。“六妹的六字,你看六是这么写的。”她拉起六妹的小手,这一看反而吃惊了。六妹的小手青一块紫一块的,冬天生过冻疮的疤痕还遗留在上面。
“六妹,你的手怎么了?”她不禁心疼地问道。
六妹低垂的脸上露出纯真的表情,微微地噘着嘴说:“上次娘买来一篮杮子,我偷吃了几个被娘发现了,所以被她打了一顿。”
她摸着六妹的小手在手背上呼呼地吹气:“现在还疼吗?以后你爱吃杮子,跑来告诉二姐,二姐买好多好多的杮子给你吃。”
六妹望了一眼面向里壁而卧的贝母,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怪娘,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弟弟妹妹的杮子也吃了。不过现在一点都不疼了。娘那天还给我上药来着。”
她紧紧地搂了搂六妹。年幼的六妹令她想到了自己惨死的女儿。同样是不知事的年龄,却在小小的年纪饱受风霜。想到这里她心中掠过了一丝念头,连忙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下的一格抽屉,将一只雕满花卉的首饰匣取出来,将盖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在眼前乍现开来了。
“六妹,二姐送你一个礼物,你自己选,你爱哪个二姐就送你哪个。”她抚摩着六妹的枯黄辫子说道。
十岁的六妹却远比同年纪的孩童长得瘦小单薄。她被匣里琳琅满面的首饰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拿起白玉脂手镯往自己瘦如枯柴的手腕上套去,一会儿又拿起她的翡翠珠花往自己又稀又少的头发中簪去。
“要这个好不好?”她拿起一串红玛瑙项链挂在六妹的脖子上,“这个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六妹露出愉悦至极的笑容。她自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可是女孩子的天性又有谁不喜欢这些呢。哪怕年仅十岁的六妹也不例外。
可是当夏忆将项链替她挂上的时候,六妹却摇了摇头,微微地嘟起小嘴道:“二姐,这东西我不能收,否则要被娘说的。”
“二姐送给你的,你怕什么。”她含笑盈盈地说道。“我是你二姐,不是别人。”
可是六妹却还是摇头:“二姐,我怕……”
她看着这串项链俨然是太过于显眼所以六妹才不愿意收下。她发现六妹扎了耳洞,沉吟了一会儿,便又找出一对珍珠耳坠子来,替六妹带上。
“那么这对耳坠子好吗?”她从镜中看到六妹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便微微地牵起嘴角。
“好看。不过我在家里不带。”六妹摸着自己的耳朵,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会把这对耳坠子好好地珍藏起来。”
“对,那是属于我跟你之间的小秘密。”她露出温柔地笑容注视着镜中的六妹红扑扑的小脸。
六妹伸出手指头勾住她的小指,眼珠子闪烁着清亮的光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我们不变。”她笑着勾住了六妹的小指头,两人嘻笑着搂成了一团。
翌日,贝母的病情似乎愈发地严重了,连床也起不来了。叫人来看过了,又开了几帖药,喝下又昏沉沉地睡去了。而夏忆带着六妹去后花园里玩,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金鱼池,昨天六妹见过了,欢喜地很。
走到一半,六妹指着黑黢黢的怨阁说道:“那是什么地方?”
她望着怨阁的楼房,脸上失去了红润的颜色:“那里是二姐曾经最悲痛,也是最怀念的地方。”
“可是那里的房子为什么跟这府里的房子不一样呢?”六妹好奇地问道。怨阁的楼房在整个德王府里显得格格不入似的。这里的房子比起别处要灰黯破旧得多,孤零零地矗立着,是德王府里最阴森诡秘的地方。
“因为这里死过人。”她的脸上浮起无力的微笑,笑得凄然。
六妹的小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她漆黑的眼眸眼不转瞬地盯着贝夏忆:“死过谁呢?”
“死过一个像二姐这样的人,还有一个像六妹这样的孩子。”她牵起六妹微温的小手,温柔地说道。
六妹仰起头盯着她的眼。
“你想听吗?有一个像六妹你这么大的孩子,被一个大人拉着小手……”说到这里她紧紧地捏了一下六妹的手,说话的声音轻飘飘渺的,就像哼着歌说话一样,又暖暖地撩拨人的心尖。“她带着孩子走上那条长长的楼梯,你有看到吗?走上去,站在那红铸的阑干里,突然间那个人将孩子从上面推了下来,她看到那个孩子就像一片飘曳不定的落叶躺在了地上,而她自己也随后跳了下来……”
六妹啊地小声叫了出来,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我不要呆在这里。二姐,我们走吧!”
“别怕。”她从往事的缅怀之中缓过神来,摸摸她的小脸,脸上带着凄艳的表情说道,“我带你上去见个人。”
“我不要!”六妹捣住耳朵尖声地叫道。
“别怕,你会喜欢那个人的。因为在我们王府里只有她最干净,最敢讲实话。”她两条细细的眉毛微微地抽搐了几下,并将六妹抱了起来,一如当年她抱着诗余走上那笔直的楼梯一样。
六妹的份量不轻,不过她咬了咬牙,还是抱着六妹走上了楼梯。上了一级台阶又紧跟着上了一级。她清秀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双颊也飞红了一片。
六妹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跳下来:“二姐,我自己走!”
“好!”她脸上的肌肉稍微地松弛了一些。她见着六妹的脸就如同见到了当年的诗余。诗余如花瓣般洁白的小脸,嫣红的嘴唇,银铃般的笑声犹稀在耳。“诗余。”她不禁唤了自己女儿的名字。
六妹略带惊讶地望了她一眼:“二姐,诗余是谁?”
“诗余是你的小姐姐。她死的时候跟六妹一样大。”她的眉眼到脸颊都被染红了,痛感凛然而生。十几年前的回忆,她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来。从怨阁的楼上她带着女儿结束了她们短短的一生。
“六妹长得好看?还是诗余姐姐长得好看?”奶声奶气的嗓音在她的耳畔边响起,也打断了她仇恨的思绪。
她稍微地侧起身子冲着六妹笑了一笑,六妹的耳朵眼里还带着她送的珍珠耳坠子,今天一早音音特意给她盘了两只圆髻,找来一件半新不旧的绿绸袍子给六妹穿上。六妹打扮之后令人耳目一新,宛如德王府的小格格一般。
“六妹跟诗余一样地好看。”她的微笑中带着一丝苦涩,又有一点淡淡的悲痛。“六妹喜欢来府里吗?”
“喜欢!”六妹甜甜地笑了,“府里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如果能跟二姐永远都留在王府里那就太好了。”
听着六妹童稚,糯软的声音,她凝冻成冰的心又有一些融化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到了阁楼上。站在红铸阑干上,六妹往下扫了一眼,害怕地钻入她的怀里:“好高。”
“那我们进房去好不好?”转过身,她带着六妹进了沐卉的房里。
沐卉正在盘腿坐在地板上对着一只残破不堪的风筝,嘴里念念有词。她见到她们走进来,呆滞的眼睛一下子闪烁着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捉住六妹叫道:“小格格,是小格格回来了。”
六妹见到沐卉恐怖的样子,扁了扁嘴,作势要哭了。
夏忆连忙将六妹拉到一旁,对沐卉说道:“这不是小格格,她是我的妹妹。”
“不,不,她是小格格,侧福晋,你忘记了吗?她是您的女儿啊,是诗余格格。”沐卉立刻睁大了双眼说道。
夏忆知道沐卉的病又犯了,心中暗暗懊悔不该带着六妹来这里。于是她想了一下说道:“沐卉,你真的认为她就是诗余吗?”
“是的。我记得小格格的手腕内侧有一颗红色的痣。”说着,沐卉一把抓过六妹的手,将她的袖子捋起来。可是六妹的手腕内侧一点瑕疵也没有。
“你不是小格格!”沐卉蒙着面纱上的双眼露出失望的神色,连带着那语气也充满了忧伤,“诗余格格的手腕里有一颗红痣的。”
她见到沐卉带着那种失落的心情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心里才如释重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沐卉一定要把六妹认做是诗余,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风筝?”她望向地板上那只蝴蝶造型的风筝说道。这只风筝破旧不堪,连翅膀也缺失了一块。
“这是小格格留下来的。”沐卉微微地努了努嘴,不高兴地说道。“是奴婢帮格格做的。格格走了,我把这只风筝藏了起来,想格格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一眼。”
她听着沐卉的话,心头一酸。除了她自己,也只有沐卉记得诗余了。不过这只风筝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诗余小的时候没有同伴跟她一块玩耍,倒是常常跟丫鬟们在一起放风筝捕蝶什么的。她望着这风筝感慨颇多,这时六妹拽了拽她的衣摆说道:“二姐,带我去放风筝吧。”
“放风筝!放风筝!”沐卉拿起这只旧风筝,突然手舞足蹈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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