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静陵春山空之二
传说缙云国先祖曾随云上界众神修习仙术,虽然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可身为他们的后人,缙云王族从没断过对异术仙法的探究。
语君然作为缙云国的皇子,即便幼时再不得先帝宠爱,也是学过些阵法秘技,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图纹是用来做什么的。
镇魂,生生压迫理应往生的魂灵,令其困于原地,受尽岁月磨蚀,看尽世间冷暖,直至魂飞魄散。
“青鸾为朕付出太多,朕心中只觉亏欠,从未想过这样对她。”
语君然言辞涩然,如含苦胆,满嘴不可言说的痛楚。
“既如此,陛下如果真心念着和青儿这些年的情意,就砸了那阴毒的梓宫,让她住进我为她备下的七彩琉璃棺里吧。”
涅阳长公主见语君然似有情动,忙将要求提出,却不想这一请求反令语君然眯起了眼。
“姑姑好手笔,这七彩琉璃烧制不易,不知姑姑是何时开始准备青鸾后事?”
“我也不瞒你,青儿身子不好,这些事我是早早就在准备着了。”
涅阳长公主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在青鸾尚安好之时就得操心她的身后事,脸上哀戚之色更浓。
“青儿自小就爱这琉璃的高贵华美,曾笑言要用七彩琉璃做梓宫,不然便是归陵后也不甘心,定是夜夜托梦向我哭闹。我虽气她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狠,却也背着她备好了这琉璃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早知如此,我怕是不会让人去折腾这些,也不至于这么多天来从没等到她入梦和我话别。”
然而没能等到青鸾入梦的人又何止涅阳长公主一个。
语君然守着她大半个月,其中迷迷糊糊睡去好几次,却不曾等来幽魂入梦,一醒来便是对着她冰冷恬然的脸,心中酸楚疼痛,又该向谁人诉说?
“青鸾喜爱琉璃,朕却是不知。”语君然低头,望着再不会睁开眼与自己凛凛对视的女子,有些气苦,“她常央着我指导她的武技兵法,对这些女儿家偏好的东西从来不屑一顾,我以为她是不喜的。”
什么都是你以为,若不是你不闻不问,凡事都这么自以为是,怎会生生逼死了我的女儿!
涅阳长公主眼中怒气更盛,可听得语君然不再用那高贵自称,知他到底对青鸾还是有几分在意的,便没再开口讥嘲。
两人静默半晌,语君然抱着青鸾,站起身。
“便依姑姑的意思,这就送青鸾归陵吧。”
云蕊等众宫女提心吊胆等了半晌,却等来语君然亲抱着青鸾尸身走出浴殿,瞧这架势自是不会让自己等人再上前为皇后定妆,左右互递了个眼色,便要跟在语君然后边恭送皇后归陵。
“慢着。”涅阳长公主忽然开口叫停,招手让候在一旁的府上家奴近前,揭开她手中捧着的红木盒盖,“青儿极爱这天水碧色,我命人连夜赶制了这件里衣,陛下且容我为青儿换上,也算是全了我一个念想。”
涅阳长公主爱女至深,这要求合情合理,语君然无法拒绝,他微蹙了眉头,搂在青鸾腰间的手紧了紧。
“还是姑姑考虑得周到,可这时辰已近,为免姑姑哀伤过度,便由朕为青鸾穿上这里衣吧。”
“陛下体谅我心哀伤,令我倍感欣慰,可这毕竟于礼不合,服侍青儿本是宫婢做的事,就让青儿的贴身宫女代劳吧。”
涅阳长公主斜眼睨了云蕊一下,惊得她瑟缩着微退了半步,见语君然并未反对,这才大着胆子上前,在另一个宫女的帮助下,半扶半抱地将青鸾搀进临近房间里,换上了涅阳长公主带来的里衣。
内着天水碧色的里衣,外罩着端庄大气的宫装,绝色的容颜更被精心修饰过,这番梳洗之后倒衬得青鸾更显得妩媚多情。
语君然接过青鸾,稳稳抱在怀里,他低头,见她闭目合眼睡得这般安恬,这少见的温婉给了他太多错觉,似乎一切不过一场梦,待下一个天明,她便会又张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将自己细细瞅着,含笑不语。
前方,两位宫女一左一右合力推开漪兰殿紧闭多日的宫门,雷雨前并不强烈的天光刺痛语君然的眼。
视线扫过垂首候在殿外的一众宫人、重臣,现实的沉重袭面而来,语君然忽觉恍惚,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低头又贪看了一眼青鸾沉静容颜,抱着她,踏进离别的晨光里。
身为丞相,知行难自是位列众人之首,瞧见天泽帝怀抱着皇后走了出来,面上神色更是一副深情不舍的模样,眉心一跳,有些不安。
殿外方才闹得不怎么愉快,只因宣平侯张千义领着一众武将,把知无涯亲命监制的梓宫砸了个七零八落,趁着旁人忙乱不堪的时候,挥手让府上的人抬着一口七彩琉璃棺堵在了门口。
孝武仁皇后的葬仪是自家弟弟知无涯亲自督办的,宣平侯忽然来这么一手,无异于当众给了自己一耳光。
知行难心中有气,却发作不得,毕竟今日归葬的这位是张千义的女儿,天泽帝的发妻,此事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能随意插手的。
人心中存了气,神色上便难免有所表示,那眼底眉间的不忿自是被语君然看得清楚,他并未多问,眼睛从那口琉璃棺上一扫而过,回首朝涅阳长公主笑笑。
“姑姑费心了。”
涅阳长公主素来是个知道轻重的人,方能历经两朝荣宠而不衰,如今已收敛了方才在浴殿中的嚣张气焰,当下谦逊低眉,算是给足了语君然面子。
语君然怀抱青鸾上前,张千义没有说话,沉默地伸出手,想要接过。语君然抬头,瞧见他眼中的恼怒不甘,犹豫片刻,终于放了手。
张千义接过青鸾,细瞧着她苍白的脸,想到女儿自幼便远离亲朋独自求学,待得回到府中后便痴爱兵法,其后更曾随自己出征沙场,这般聪颖贴心,到最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一时之间悲痛难当,虎目含泪,哽咽难言。
抬棺的几人和张千义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看着青鸾长大的长辈,想她今日红颜殇逝,心中难免感伤。
待得张千义小心地将青鸾放入棺中,又从呆愣的礼部官员手中拿过青鸾灵位走到了棺前,众人仰头长啸一声,竟是懒得去听知行难诵读天须宫神执写下的送葬祝辞,不等语君然发令,武将们齐齐发力,在一众惊诧目光下抬棺朝王陵走去。
手捧着悼词正待诵读的知行难愣在当场,黑着脸,瞧了语君然一眼,见他的视线定在那口琉璃棺上,想这心思定是也跟着去了,自是无法,只在心底叹了又叹。
涅阳长公主低声替武将们告了声罪,口说“武夫率直,一时悲痛忘了礼节,还请恕罪”云云,姿态极为恭敬。
从涅阳长公主闯入浴殿到现在,语君然知道宣平侯定会为青鸾的红颜早逝而为难自己,此刻也不便责难,顺着涅阳长公主的请罪下了台阶,舍了车鸾,加快脚步,赶上了扶灵在前的众人。
张千义斜眼看了看语君然,没有再过多为难,却不肯让他靠近青鸾灵位,在他伸手要拿时只做不知,大步昂头朝前走着。
被留在后边的官员宫婢哪儿会想到这归陵一幕会闹成这样,一时间有些乱了分寸,好在有几个眼尖的瞧着涅阳长公主已快步跟了上去,当下也没人再看知行难黑得快下暴雨的脸色,沉默着尾随在后。
不管是语君然还是张千义,都不打算在送青鸾归陵这事上闹出更多的不愉快,一路上倒也没再生出别的事端,只是异常沉默肃穆地行到了王陵外。
群山掩映下,王陵入口显得无比狭窄幽暗,想到女儿将永远沉睡在这冰冷深幽的地底,张千义忽觉不忍,竟是迈不开脚步。
张千义既不动,抬棺的武将们自也顿在了原地,跟在后边的众人惊诧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涅阳长公主上前,正待劝说,却听王陵里一阵隆隆机关开启的声响传来,少顷,素来端坐天须宫中极少外出的神执知无涯,从暗影深处走了出来。
一袭素白天云碧,将知无涯衬得真如个谪仙般不可轻视,但落在青鸾父母眼中,只要一想到他在梓宫上做的那些手脚,再纯净的雪也化不开他一身的恶。
知无涯无视张氏夫妇两人的怒视,态度极为诚恳地躬身道:“吉时已至,请送娘娘入内安寝,还她一片安宁。”
涅阳长公主张嘴欲出言嘲讽,被张千义拦了下来,她扭头正待发火,瞧见语君然面色早已沉沉,微一思量,也就不再坚持,可到底意难平。
语君然顺势说了句“王陵阴暗,姑姑少送,别惊了才是”,涅阳长公主便随手点了几个宫女,陪着她在王陵外候着。
身为青鸾的贴身侍女,照理云蕊该入内送完这最后一程,但涅阳长公主恰巧将她点选到了,自也不敢多言,安静地随侍在侧。
有张千义在里边看着,涅阳长公主量知无涯也不敢再玩儿什么花招,放下心来静等送葬各人忙去了,寻了些借口支走了别的宫女,这才定睛看向闷声不吭的云蕊。
“你在青儿身边呆的最久,她待你如何?”
“娘娘待奴婢亲如姐妹,这番忽然去了,奴婢心中很是难过。”
独独将自己留下,云蕊自知涅阳长公主是有话要问,可拿捏不准是否该一一答复,只好寻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以作应对。
“哼,别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问什么你自给我乖乖答了,不然即便是叶三少的人,我也不会手软半分。”
涅阳长公主冷哼一声,满意地瞧见云蕊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问了几句,云蕊白着脸想了阵子,终还是一一照答了。而随着她的答复,涅阳长公主的脸色越发阴沉,待到张千义为女儿送葬出来,竟是上前拉了他就走,全不给语君然留半分情面。
今日这一路闹得委实不愉快,但碍于宣平侯张千义在军中颇受敬重,自己扶持起来的今非昨等人太过年轻还未站稳脚跟,语君然发作不得,只能沉着脸随他们就这般去了。
归陵事已毕,语君然借口想多陪青鸾一会儿,被众臣又劝了一阵,终是不耐地挥手,责令他们各自归家,这才得了片刻清闲。
知无涯守着宫人封好了王陵,出来时见语君然还等在外边,微叹一声,走了过来。
语君然没有回头,望着不远处一枝树丫上正忙着筑巢的两只山鸟,像是有些出神,半晌才开口道:“爱卿前日所言可当真?”
“事关天下,臣不敢妄言。”
“爱卿并未告诉朕,要将青鸾的魂魄镇压。”
“臣惶恐。”知无涯躬下了身,虽是臣服告罪之姿,整个动作却让人只觉飘逸流畅,不带半分谦卑。“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只因能助皇后苏醒的人还未归来,非得以此锁住娘娘魂魄,以免四散归无,再召不回。”
“哦,说来爱卿也是好意了?起来吧。”语君然笑了笑,“梓宫已被宣平侯砸碎,这琉璃棺……爱卿觉得如何?”
“想来陛下也已看出,这琉璃棺的花纹与臣命人雕琢的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镇魂而备。”
同样用以镇魂,非得砸了知无涯备下的梓宫改用这七彩琉璃棺,想必不仅是因青鸾喜欢,更多的是在防备着自己。
“青鸾一去,这朝堂怕是不得安生了。”语君然冷笑,“有件事朕很疑惑,爱卿身为天须宫神执,素有神通,为何寻不到言妃下落?可是功力退步了?”
“劳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只因天意不可泄露,臣不便多言。想家妹自小聪慧,又孕有皇子,得天之恩宠,必会平安归来。”
“如此甚好。”
语君然负手而去,知无涯屈身恭送他离开,回头盯着冰冷石门看了许久,叹息连连。
林风清,静陵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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