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林建义想不明白的是，这个深闺少女，究竟所图为何，竟然提出要自己从旁辅佐。林建义摸摸头，照照铜镜之中，不禁自问：“我难道真是一个这么没用的幕僚么？”

　　可是宁绾朱所说的，他在邵家不得出头之日的话，偏也是事实——他不那么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终于控制不住好奇心，托庄头宁永强，说是求见宁二小姐。

　　过了一日，林建义才再次见到宁绾朱。

　　宁绾朱依旧在正院偏厅的一角见林建义。只是这一次，她事先命人将那幅鎏银镂空琉璃珠帘打了起来，以示坦诚。宁绾朱此时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挖云缂丝绫面褙子，头发挽成双鬟，整个人装扮得清爽可人。她端坐在椅上，见了林建义过来，起身微微福了福，便指了座位请林建义坐。

　　墨梅便奉上茶来。

　　林建义见墨梅只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曾正眼看自己，奉完茶之后，便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林建义心里便暗叹，这宁绾朱调教出来的人，倒也颇有大家风范。

　　宁绾朱自己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这才问起林建义的来意。

　　林建义并不客气，直接将他的疑问问了出来，末了问道：“宁小姐，在下自忖无德无能，不知哪里竟得了宁小姐的青眼。所以在下纳闷得紧，想问问宁小姐，究竟宁家有何事，在下能够效犬马之劳的？”

　　宁绾朱晓得他会有一问，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林先生是泉州人，这福建武夷的大红袍，也不晓得合不合先生的口味。”

　　林建义又被惊到了。他是泉州人不假，可是后来赴福州府府试，后来便在福州府住了很长一段时日。因此在南阳这里，寻常人只道他来自福建福州，无人晓得他是泉州府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底细全部被对面这个姑娘看了个透，可是自己却空对着对面这个姑娘，却总觉得对方的心思自己一点都摸不透。为了掩饰自己的惊异，林建义依言饮了一口手中的大红袍，品味了半日，这才抬起头来道：“甚好！”

　　宁绾朱这才慢悠悠地答道：“林先生，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世人以为，内宅之中，所求唯有修身齐家，那边错了。一个国家，乃是千千万万个小家之合，内宅之中，可折射国之兴衰存亡。有多少人小觑了深宅内院，可是，又有多少国之大事，因为家族宗族内部的关系，朝着人不能预见的方向走去……”她前世里嫁了勋贵，勋贵之家的内务与皇室朝政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番话娓娓道来，都是宁绾朱的切身体会。

　　林建义先入为主，晓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并不简单。然而他听了宁绾朱这番话，慢慢细想，却也咂摸出一些滋味来——宁绾朱所言，未必与他的政见不相合。他又想起朝中几位重臣、名臣，多多少少因为内宅之事，被人弹劾“失德”。自己昔日与其他幕僚谈起，只说未必这些人真的是内宅违和、德行有亏，只是，一旦成为了名臣，手中有了权力，内宅与私德，便也成为朝堂时政的一部分。

　　臣子已经如此，当今天子，堂堂皇家，则更是如此。后宫主位、东宫嫡承，又有哪一个不是人们你争我夺的对象。而这林建义，在谋略行事之际，其实喜欢不拘一格，也就是并不是时时都循着士子们所谓的“正道”，所以宁绾朱的一番话，正打中了林建义的心坎。

　　林建义细品宁绾朱的这一番话，越想越是觉得有深意。可是正当这林建义显得有些心动的时候，宁绾朱却微微蹙眉，面上现出一些忧色来。

　　“宁小姐有何疑惑，不晓得在下是否能帮忙一二。”林建义忍不住出言问道。

　　宁绾朱想了想，便问道：“林先生，若是在七八年间，能有十万两银子的净利，那该是门什么生意？又需要多少银两的本钱？”

　　林建义听了吓了一跳，十万两银子的净利，这个不是个小数目。不过他作为邵家的幕僚，倒也时时会帮着邵扬查证官员收入，了解世间的民情。而且他虽然八股文章做得不合考官的口味，术算却是一流。

　　当下林建义便心算了起来——“利润最高的，莫若放印子钱。若是七八年，十万两银子的净利，其实只要经手的人聪明，两万不到的本钱，七八年，利滚利，即便不连本，大概也有十万多了。”

　　印子钱，就是高利贷。不禁利钱高得吓人，而且利滚利，往往逼得借债之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也有之。所以是一门极不堪的生意。

　　宁绾朱一听却白了面孔，道：“若是官宦人家，家人私自在外放印子钱，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林建义一听，心里也悬了起来，道：“若是御史得知，必会弹劾的。”

　　宁绾朱紧跟着问了一句：“若是这是御史的家人呢？”

　　林建义听着额上开始冒汗，问：“那便须自行请罪离任，如若这时有人落井下石，此生只怕便与仕途无缘了。”在林建义不察之间，他的情绪，竟然已经完全随着宁绾朱的情绪而变化了。

　　他突然有点期期艾艾地问：“宁小姐，您是说邵家有人往外放印子钱……”

　　宁绾朱长叹了一口气，将那天她去邵家，然后有邵姨娘的亲眷认错了人，上前给她递话，说“宝通事已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建义。

　　最后，宁绾朱道：“我知道我家姨娘有一大笔银钱在手中，可是据我所知，姨娘没有从邵家带过来多少陪嫁，更不可能有什么旁的生财之道。所以我猜想，姨娘大约是动用了我已经过世的生母的陪嫁，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更紧要的是，姨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怕她是用了邵家的人，以邵家的名义，往外放的印子钱。”

　　林建义听宁绾朱将这等宁邵二家的隐秘之事都告诉了自己，突然竟觉得自己肩上背上了不小的责任。他沉吟半晌，道：“若说南阳城里的宝通，他家确实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我知道有些人将自家值钱的物事放在宝通当当，当出银钱来，由宝通出面牵头，去放印子钱。之后宝通抽头。若是您确实听邵家的亲戚提及宝通，那在下只能说，小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他一想着，便着急了起来。邵扬这时候巡视江南道，万一后院起火，南阳的邵家人真的像宁绾朱所说的，做出了这等事情来，一旦被人捅出去，邵家就完了。而宁家，因为与邵家是姻亲的关系，再加上真正放贷的金主是邵姨娘，宁家也必定逃不了干系。

　　林建义赶紧对宁绾朱说：“在下晓得了，宁小姐，在下与您请上两日假。在下打算赶回南阳城中去，联系邵家的故旧和生意场上的人，赶紧将这件事情抹平。”

　　宁绾朱登时心怀大畅，林建义这么说，已经有七八分准，愿意投入自己麾下了。

　　“林先生万事小心。我在庄子上静候好音。”她并不过多的吩咐，晓得凭林建义，应该能将邵姨娘前些年背着父亲宁裕做的事情，一一查个水落石出。

　　林建义与宁绾朱在庄子正院里相见的事情，不知怎地，便传到了邵姨娘的耳中。

　　邵姨娘登时砸了一个梅瓶。

　　“姨娘，您千万消消气。不管怎样，二小姐也算是这里庄子上的正经主子，见一见庄子上借住的客商，说上两句话，也未必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秋雨好生安慰邵姨娘。

　　“闭嘴，她算是哪门子主子，不过被我们踩在脚底下的玩意，有什么资格跳出来指手画脚。”邵姨娘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叫。

　　秋雨恨不得冲上去将邵姨娘的口给捂住，这邵姨娘，难道不知道这宁家庄子上满庄子都是向着宁绾朱的人吗？

　　“那潘姓客商，今日去南阳城里了，说是隔两日再回来。”秋雨为了让邵姨娘平静下来，赶紧补了一句。

　　邵姨娘果然哑了，痴怔地看了秋雨半天，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道：“这下完了，那潘奶娘的鳏夫，一定是进城去见老爷太太去了。他事先与二小姐对过了口风，这下他要去城里对大小姐不利去了。我的天啊，我的络紫啊，这可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并不太响，可是也将秋雨吓得十足十出了一身的冷汗。

　　秋雨连忙低声对邵姨娘说：“姨娘千万莫急，要冷静。听说那客商是去南阳城里看铺子去的。现在老太爷病得这节骨眼儿上，只怕现在去府里，也没有人顾得上他吧！所以姨娘还是放宽心怀，好好想想之后再怎么对付那姓潘的。”

　　邵姨娘一听秋雨说得在理，连忙擦了面上的泪水，道：“对！我不该意气用事的。”她凝神想了想，道：“待那姓潘的回来，立即告诉我。”

　　秋雨应了出门，却听邵姨娘在背后道：“将秋雪那个小蹄子给我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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