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立时,陆圣庵的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踉跄了一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莫失的身子也是巨颤,嘴唇抖成了筛糠——“老,太太……没……了……”
陆圣庵一把揪掉胸前大红的绸布花,狠狠拽住莫失:“在哪里?”
“夫人……夫人的厢房……”
他自然明白她口中的夫人是指谁,一下松开她,就要往外跑。
溪宁立时揭开自己的盖头,拉住陆圣庵的袖子,眼中涕泪涟涟:“不要晾下我,你答应娶我的!”
陆圣庵脸上闪过一丝嫌恶,甩开她的手,疾步跑了出去。
那力气太大,溪宁被直接掀翻在地,满头的黄金凤冠流苏叮叮当当地响作一片。没有人上前扶她,所有人都沉浸在刚才的消息中,惊得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所以没有人留意倒在地上的溪宁,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冷笑。
那个挽留他的举动,固然令他更加厌恶她,却也令她将陆老太太之事撇了个干净。
他知道她有多么渴望嫁给他,所以即使她再恨他,也不会在今天妄动。
她要的,就是这种嫌恶。
今日的他越嫌恶她,明日的他也就越恨溯央。
陆圣庵快步跑着,发冠散了,墨色的长发垂下来,披在鲜红的锦袍上。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发冷。
在溯央厢房,这意味着什么。莫失在场,这意味着什么。在他与溪宁成亲这日,这意味着什么。
奶奶是他身边唯一一个有血缘的长辈。
她是他身边,唯一一个用心爱着的女子。
他不敢想若这一切是真的,他要怎么面对。
所以,只有心存微薄的奢望,奢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只是一场逼真的梦魇而已。
梦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梦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他立在她厢房门前,一时之间竟不敢迈出一步。
身子一点一点地颤抖起来。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
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该如何?
门豁然洞开。
她站在他面前。一身洁白到冷的素衣锦裙。长到腰际的黑发,垂在她身侧。
她的眼睛里沉寂而空冷,像两口枯井,就算投进巨石,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看到他,她脸上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些。
陆圣庵怔怔地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挪向室内。
一袭繁花盛开的暗红袄子,委顿于地。
衣衫的一段,露出洁白的银丝。慈祥的脸,双目紧闭。旁有一只食盒,碎了一地的汤汁……
那是……他的奶奶。
溯央静静站在那里,眼神空寂地望着陆圣庵。心里掠过一丝钝痛,隐在眉梢间。
方才的一切,现在仿佛一场颠破不灭的噩梦。
彼时。
她方歇了一阵。莫失莫忘皆不在跟前,似是知道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确只想静一静。因为今日是她良人的吉时。
从妻到妾,她失却的若只是一个名分,那么从来对她毫无增减。可惜,她落了一颗心。
一阵隐痛爬上她的胸口,腹部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流过一丝暖意。她轻轻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脸上含着酸涩的笑容。
她还有他不是吗。
外面有人扣起了门。
她起了身子,一袭略宽的素色宽腰裙,掩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开了门,却见螓希,一双眼睛微带着涩意的惊慌,对上她。
寒风夹带着碎雪卷进来。刹那间,溯央有些感激起这寒冷的天气。至少给了她一个理由,亲近这个形同陌路的曾经姐妹。
螓希围了件红斗篷,发丝在风中瑟瑟抖动。鬓边一支丝绒制的蓝色绸花,几乎就要掉落下来。
溯央伸出手来,轻轻拉她一把,将她带进室内。螓希踏进来,脸朝着室内,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她们之间,已经这么久没有说话。从前的亲密无间,反而成了刺骨的嘲笑,横亘在她们之间。
不过是一个男子、一些辰光。就已经隔开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女子一生,原来逃不过这些念想、这些畏惧、这些希望。
螓希举起手,似乎有些尴尬,将提的一个食盒递给递给溯央:“这是我……做的红花汁淋蹄髈。”
溯央听到“红花”二字,不由得一怔。有了身子的女子,如何能服红花?螓希定然是不知道她有孕之事吧,退一万步讲,即使螓希真要害她,如何会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来?
她望着螓希,一时有些怔忡。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已有身孕,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可说,更不能拒绝她的心意。只点了一点头,将食盒放在桌上。
螓希坐了下来,摘下斗篷,露出内里的小袄。室内静静的,只依稀听得到窗外风雪的声音。溯央心里只觉得隐隐不对劲,却无可佐证,只当做自己有了身子爱胡思乱想罢了,未曾往心里去。
螓希略坐了坐,竟也无话可说,便又披上斗篷去了。溯央当她是因为今日陆圣庵新娶,怕自己伤心难过前来相陪,心里只有一份感激之情。
只是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那份感激之情,可笑到了极处。
螓希一步步走出厢房,心里像爬满细细的蚂蚁,眼睛里微微泛起一点五光十色。
溪宁赠她百两银子,允她出陆府去寻廖奉霆。她也是皇宫里头出来的人儿,哪里不晓得世间从没无缘无故的援手。只是她太累、太冷,她只想去找到廖奉霆,跟在他身边,旁的……她无心顾念。就算她是一颗棋,她也认了。
那日溪宁对她说:“你若是这样走了,终究对溯央没个交代。不如去与她辞行罢。”她沉默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纵使溯央成了她的敌人,她们终究姊妹一场,从前那些羁绊,始终不能抹杀。
溪宁提起手边食盒给她,笑道:“若贸贸然去了,怕是无话可说呢。这有一盒红花淋汁蹄髈,你拿去吧,权当个和解之物。“
她接了过去。溪宁状似无意地忽道:“她若吃了,便是肯与你再做姐妹;若不吃,怕是仍猜忌于你呢。“
这句话倒像一根刺,深深扎进螓希心里。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将食盒递给溯央时,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她却终究放下它,一口也没有尝。
直到螓希纵马离开陆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溯央没有动那道菜一口。不是因为是螓希送的,更不是因为猜忌与她,而是那道佳肴里,有一味她碰不得的红花。
而螓希不知道,只以为她与她终究回不到从前,带着一丝悲凉,纵马扬鞭而去。
溪宁的计策,到这里只算成了一半。而后一半,更是顺利得天衣无缝。
螓希几乎前脚刚走,陆老太太便来到溯央房中。不为别的,只因溪宁柔柔的一句话:“奶奶,今日圣庵娶我,最难过的该是溯央。您去陪陪她吧,否则宁儿于心难安。”
陆老太太诧异于溪宁此刻的善解人意,却没有怀疑什么。来到溯央房里,顺手开了食盒,尝了一块蹄髈。
蹄髈里有药,却不是为溯央备的。溪宁已经算好溯央不会动这里头的食物,是以这药,就是为陆老太太准备的。
老太太不过一口,筷子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人也歪了一歪,就萎顿于地。溯央吓了一跳,站起来伸出手去扶起,老太太鼻孔里竟然已经没了出的气。
溯央一时惊在那里,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梦。
随即,门开了,陆圣庵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目光一扫之下,便漾起了层层叠叠的绝望。
溯央恍恍惚惚地让开了一些。只觉得足下虚浮,几乎就要倒下。
她……中了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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