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宁坐的轿子走在通往皇宫的登云大街之时,她还有些迷茫。
七王爷派了宫中得脸的一个大太监,大大方方地前往陆家,只说是七王厢请溪宁进宫一叙。她进陆家这些年,从来是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与七王有半点相识。也还是头一次,这般光明正大,偏偏是向来谨慎的七王提出来的。
彼时陆圣庵和老太太也皆在场。这些天,陆圣庵从来也没有真正笑过,见此情形,脸色竟然愈加阴霾。
倒是老太太很宽厚,叫几个丫鬟随她进屋去换件新衣服,戴些朱钗首饰再进宫。看着老太太平易和蔼的脸孔,溪宁心里打了一个突。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乖顺地点点头进了内室。
她身边长年只有一个朝绿。如今人多了,倒生出了许多不习惯。她静静地看着她们替她换上里衣、套上嫩蓝色的百褶如意月裙,外头罩上紫绡暗花云锦的罩衣,腰间坠一颗玲珑剔透的翡翠玉环。又为她绾起一个灵蛇髻,簪上纯银镶珍珠的一支钗。那钗是老太太的物件,虽放的久了,却丝毫也没有褪色,反倒益发明耀温润。钗身做成一朵盛放的牡丹,层层叠叠,雍容华贵。下头的流苏上缀着珍珠,颗颗白得清透。随着主人的一颦一笑,那支钗轻轻摇曳,风情无限。
溪宁任由她们摆弄着,根本顾不上照铜镜看看,心里却在想旁的事情。七王爷所以一直刻意隐瞒他们二人相识,是怕陆圣庵知道了不快;如今他会大张旗鼓地明示他与她之间是有联系的,定是因为陆圣庵不快已经不够能威胁到他!
溪宁身子一颤,丫头上胭脂的手自然就偏了,在她腮上留下一道嫣红。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七王爷怕是成事了!皇帝或者已经驾崩,七王登帝之路当是再无阻碍!
她想到这个,心里不知是惊是喜,是怕是哀,定定地立在那里,由着下人将她脸上弄好。随即等不得片刻,匆匆起身,坐轿子往皇宫而去。
轿内逼仄,溪宁打起轿帘,默默向外看去。正是深秋,满树的旧叶萎顿在地,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抖动,萧瑟而寂寥。天空很晴朗,安静地泛着淡淡的昏黄色。路上的行人已经少了,三三两两地来去,仅有几个做小生意的还挑着担子,在瑟瑟秋风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
人间景象虽然萧条,却总算是安谧静好。她微微叹息一声,放下帘子。
可有谁看得到即将到来的惊天之变?这江山,就要易主了!
七王爷在书房里翻了一会呈上来的奏折,和自己的心腹低语了几句,这才坐进太师椅里头,端起一盏大红袍喝了一口。浓香醇厚的味道从口中流进四肢百骸,他劳形困顿了这些日子的身躯始得一丝松弛。
皇帝驾崩,他必须找个最妥当的时机昭告天下,必须盯紧那些面上唯唯诺诺的文武百官的言行,必须看着后宫的一切风吹草动……虽然唾手可得,但一旦放松了,他怕地下的波涛暗涌会将多年之功溃于一旦。
抬手揉揉眼睛,七王长长吐出一口气。贴身内侍迈步进了来,低低道:“溪宁姑娘到了。”
尉迟霈修眸中闪过一道光,站起身子,道:“请她进来。”
“是。”那内侍出得门去,将溪宁带了进来。七王眯起眼睛,上下审视了一下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容色清丽,气质温婉。一支流光熠熠的钗子衬得她更是犹如九天仙女,明艳之中又带着楚楚可人的气息。
这样一个绝色女子,陆圣庵竟然毫不动心?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了,叫溪宁坐下,开门见山问道:“陆圣庵待你如何?”
溪宁脸色刹那间一白。她知道若是自己道出实情,七王爷定然会觉得陆圣庵已经不是靠她之力可以拉拢的了!直觉地替他掩饰道:“他待我很好……前些日子我生辰,他还摆酒宴客……”她说的有些哀凉,不知是在说服七王,还是说服自己。
尉迟霈修望她一眼,突道:“那他为何还未娶你过门?”
溪宁的脸色更加苍白。但她依然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和摇摇欲坠的心,去替陆圣庵分辨:“他只是因为,不想我做妾,所以才……”
她说着,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劲风照面而来,“啪”的一声。随即才感觉到脸上一阵剧痛,痛到侧偏了过去。溪宁哑然地回头望向七王,眸光里带上了水汽,仿佛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这么用力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尉迟霈修收回手,冰冷的目光留在溪宁通红肿起的颊旁,声音里如沁着万年寒冰:“溯央怀孕了!”
溪宁听到了,却没有听懂,怔怔地望着七王。
尉迟霈修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微微放弱了语气:“溯央怀孕了,是陆圣庵的。”
溪宁立在那里,终于听懂了这句话。呵,多简单的一句话,多简单的几个字,却比刚才尉迟霈修那个毫不容情的耳光,更重更狠地落到她的脸上、她的心里!
那个女人有了他的孩子!而自己却还在这里傻傻地维护他、保护他!
她心里很酸很痛,却流不出半分的眼泪。呆呆地站着,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哈哈哈……”
她被骇了一跳,因为那种惨绝人寰毫无温度的笑声,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
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痛,反而轻了很多。
痛到麻木了,也就不会痛了。
从心里挖掉一个人,也就轻了很多。
如果说她曾经还对陆圣庵有一丝奢望一丝眷恋的话,那么此刻,她还有什么可以留下?
心里空了,像是有了一个窟窿,灌进一阵阵的冷风。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深沉的噩梦里,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哭喊,都不能醒过来。
溯央有了孩子……那么这么多年,她是什么?算什么?做了什么?为了什么?
她在他身边,他失意的时候她安慰他,他得意的时候她陪着笑。
她在他身边,为了护得他周全,开始学会勾心斗角,双手沾满血腥。
她在他身边,从娇俏无忧的女子,变得为了他,可以欺瞒自己的兄长。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足够证明,他们是相知相许的。
却原来,她一直忘了问陆圣庵一句——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非妻非妾,红颜知己?
却原来,她没有的一直不仅仅是个名分。
倾其所有地努力了这么久。她其实一无所有。
竟连条退路也没有为自己留下。
她真是觉得可笑。替曾经的那个溪宁,觉得可笑。
陆圣庵是她一生全部的希望,此刻既然爱没有了,那么她就恨他吧。倾尽剩余的一生,好好地恨他。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只有仇恨,才能让此刻不再有活下去的理由的她,不会轻易地想到死。
她拔出头上的簪子,握紧在手心里,紧得片片锋利的指甲,在细嫩的掌心抠出了道道痕迹。
那份痛楚,却让她觉得畅快。
她干脆举起簪子,在自己皓白的左臂上狠狠扎了进去。
鲜艳的血涌出来,在衫子上开出殷红的花朵。她眼睁睁看着,右手用力一送,见那花开得更盛,唇角不禁流淌出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失了冷厉,却如孩童般稚嫩纯真,就连弑父时没有一丝心软的尉迟霈修,听着竟也觉得鼻头一酸。
溪宁突然收住笑意,脸色露出森冷的声音,目光紧盯着七王,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你肯不肯帮我?”
尉迟霈修心中居然打了一个寒战。他脸色淡淡地笑,笑得如此和蔼可亲:“当然了,你是我的妹妹。”
溪宁怔了一怔,心里弥漫过一阵酸涩的讽笑——妹妹。原来他还当自己是妹妹。她还没有蠢到以为今天七王爷叫她来,只是因为溯央有孕担心她溪宁日后会不好过。他只是想借自己的手压制陆家而已!不过没关系,要让那个负心薄性的男人痛苦,有的是方法。就算要借着七王的手,她也会一一达成!
他不爱她,那她就让他恨她,恨到骨头里!恨到心里!只要他此生都不得不记住一个溪宁!
窗外野风呼啸,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终是承受不住这实沉力猛的侵袭,缓缓地飘落下来。零落成泥,或随流水。尘归尘,土归土。光秃的树干上,一只杜鹃幽咽地鸣叫着,或许是因为四下静籁,那叫声空落落地荡漾了开去,在楼宇台榭间回响。
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此刻听来,却令人心痛难当。
杜鹃啼血,像是在执拗地质问着什么。
只是没有人回答。回答它的只有凛冽的风声,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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