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出生的时候,母亲便出了家。父亲抱着我一路追到妙圣庵,苦苦哀求母亲回家。母亲叹了一口,只留给父亲两句诗——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父亲最终无奈,带着我回了家。旁人问父亲孩子叫什么名字,父亲淡淡地说,圣庵。
五年以后,父亲辞世。又一年,母亲也圆寂了。从此奶奶带我长大。
奶奶是很坚强的人,她一力操持陆家,生意渐渐做得大了。
十三岁我开始一点点地接管。
直到书童墨研告诉我,京城人言,陆家出了一个神童。难得天资聪颖,又生得温润如玉,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将来长成了,媒婆肯定踏平门槛。怕是只能做皇家的女婿。
我哈哈大笑。原来这样一幅皮相,也入得了他们的眼。
却想不到,一语成谶。
十五岁的时候,我开始发现生意场上,没有权贵庇佑,终究不得平安。
于是散播流言,说我陆家当日贫乏之时,有一位女子赠我玉佩相助。
我予她铁鱼为信。
许多细节都描绘得暧昧不清,如同被雨浇湿的水墨画。
我知道,有心之人,自然会好好利用。
果然,最先向我示意的是七王爷尉迟霈修。
朝中势力,五王虽强,不过却是匹夫之勇。太子之位,不过是依仗太后同她几个姻亲家族一力维持,若是太后出甚差池,其位岌岌可危。
唯有七王,文武通达,智勇双全。唯一的破绽,是野心太大。
权衡再三,我决定牵过七王递来的线头。
他寻来一个女子,装作是当年助我之人。一只铁鱼,与我散播的消息一般无二。溪宁美貌端丽,与我说的话更是没有丝毫破绽。
只是可笑的是,这件事从开头便是假的。于是越是天衣无缝,越是拙劣不堪。
偏偏溪宁一直以为,我信她。我原本便没有心爱的女子,她若信,便信,我也许她一个黄粱美梦。
直到遇见她。
那一日整个京城都下着很大的雪。星榆叶叶昼离披,云粉千重凝不飞。
是母亲出家的日子。
竟也是我成亲的良辰。
太后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七王爷拉拢我,她也不能示弱,一纸懿旨,便替我娶了她身边的人,皇帝亲封的郡主。溯央。
我从未见过她。七王爷也未曾料到太后会有如此直接的举动,不曾提防。那时七王爷被派出京畿,传闻待溯央郡主极是亲厚的昱王爷也恰巧不在京城。太后专断地用一顶小轿便把她嫁了过来。
我嗤笑。
连这般不公的命运,也不能奋起反抗,这样的女子,太后也要把监督我陆某之事托付给她?
于是故意与溪宁演了一出戏。
她走进来,撞上溪宁。我连忙去搀扶,佯装心疼不已。
她却没变神色。
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红衣如火,衬着一张细白沉寂的小脸。明媚的黑色眼睛,像是三生石上的两滴墨珠。
滚烫又沉寂。沉寂又冰冷。
我的心,居然没有预兆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是什么原因,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的日子,竟然算是有趣的。
试探、试探、再试探。
她总像是一汪潭水。清澈碧绿,沉寂幽暗。表面上从来波澜不惊。
可越是这样,越是勾得我想要去瞧瞧,那水底里究竟有什么暗涌波涛。
大约是我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可以冷僻淡漠到这个地步。
亦或者是别的原因。我不敢深想。
奶奶很喜欢她。她曾经对我说过,庵儿,你千分别做让奶奶伤心,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她是怕,我负溯央。
其实,这与她怕不怕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是注定了的事。
在其位,为其主。
要我们真心相待,跟与虎谋皮又有什么分别。
只是我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可以许溪宁一个我怜爱她的假象,却不能给溯央。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通。原来越是珍惜的东西,越是害怕被她伤害。
我害怕被伤害,所以装作毫不在乎。
原来最最胆小的人,是我。
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立春刚到,天空似乎都是新鲜的。后院里开满杏花,扑簌簌地落人一身。
红红粉粉,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开过去。仿佛要开到世界的尽头。
我被她的笑容惑住,随即不知缘由地讥讽了她几句,便转身娶陪溪宁放风筝。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眼睛里被伤到的痛楚。
自己的心里,好像也被利刃划过,竟然有种难以言明的疼痛。
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的那种,弥久不散。
我和溪宁在草地上奔跑。欢乐地大声嚷着笑着。
其实我并不快乐,因为那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我偷偷去看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连表情也没有。
——只有身上嫩绿色的百褶裙被风吹去来,啪啪的拍打声。
她转身进屋。我对溪宁随便寻了个由头,溜到她小屋的窗口。
她在看账本——为了扳倒我而看账本。
那张秀美莹白的脸上,居然有一颗眼泪。
那颗泪小小的,透亮而清白。在她脸上安静地淌过,然后滴落下来。飞快地散融在空气当中。快得几乎让我以为,那一刹那的,是幻觉。
但我的心告诉我不是。
因为它很痛。很痛。
渐渐意识到自己在乎她,是因为渐渐发现奉霆在乎她。
可笑吧……生平第一次知道嫉妒的滋味。却是因为他与她。
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
一个是死也不能爱上的女人。
上天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是讽刺我陆圣庵的么?
纵然赢得了陆家的太平,生意的隆昌,也换不来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
这是我第一次除了束手无策还是束手无策。
也是第一次,羡慕起了廖奉霆。
雨水,春风送暖,草木萌劝。
她终究要离开我,去往北临城。
——那是我不想看到的。其一,她去北临会面太后,自然会让我们更加敌对;其二,太后钦点了奉霆陪同,她与奉霆相处的时光会远胜于我。最最重要的是,她是七王爷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拔,他永远寝食难安,怕我倒戈相向。
她却去意已决,脸上神色越发淡漠。我的话,怎么可能奏效。
不如不劝,我把溪宁放在她身边。
这世上只有四个人知道,溪宁是七王爷的同母异父的亲生妹妹。因是后宫妃子与旁人所生,不能名正言顺地接进府中。七王爷很疼爱溪宁,才把牵制我的任务交给了她。
除了他二人之外,知道这件事的青楼嬷嬷,把这消息卖给了我。
把七王爷的亲妹妹留在溯央身边,总能妨碍些七王爷的举动,我想。
只是,无论她发生任何危险,我却都不能陪在身边。
这一点,比哪一种都令我痛楚。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母亲当年的心情。
原来世界上最沉痛的一种感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两相对垒,各为其主。
谁爱上谁,输了,便是一生。
我已经输了。只是不肯认输而已。
惊蛰时节。
雷声阵阵地从陆府上空翻滚而过,像是谁在低低地怒吼。
我被那呜咽的雷声惊醒。张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宿在了桌案上。
墨研欢喜地跑来,告诉我说,少奶奶要回来了。
我愣了一愣。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说,溪宁姑娘回来了。
我几乎是苦笑着打发了他回去。
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他竟也看不透我的心。
或者,是我隐藏得太好了吧。
听着窗外的更漏,一滴一滴。像是落在我心上。
溯央,你就要回来了。
而我,依旧是那个不肯认输的陆圣庵。
你我永远不能真心相待,这大约,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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