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知道是惠儿,我也怨恨不起来。同为奴才,她也有她的无奈。何况一个奴才忠心为主并没有任何错处,我若是惠儿,我也会忠于太后。
细想一番,并不难猜出是太后想要我死。我偷听了宫闱秘事,死也是应该的。
这时我的脑中突然回想起了初入私刑局时,花间对我说的话……
有时候你所看到的,你不如没有看到。既然如此,更不如装作不知。就算你真的看到了,在你没有能力去管的时候,同样要装作不知。
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个时候,算是我第一次与花间打交道,我和花间根本就算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
他第一次对我说的这番话那时想想,分明就是荒诞之言。什么看到没看到,知道不知道的,与我夜笙何干?
可现在不同,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我又觉得花间对我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利用我的意图,所以一早他便将话给我放下,留给我自己去细细品味。
我怎么可能会去品味。
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譬如曹建华贪污了税款,譬如太后与太师的奸情。
但是第一件事,我是迫不得已才听到的,第二件事更是花间让我去监视的,两件事都不是我主观意愿,怎么怪得上是我非要知道这些本不该被我知道的事儿?
只是略作思考,我便已经走神。我的思维早已飘回到了和未若胡闹的那个夜晚,我也是在私刑局,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那个我无法猜测喜怒的花间身上。
“夜笙……杀了我……我、不想再痛苦……”
惠儿的腔调已然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可我不愿答应。
我回过头,看向花间。不知是不是光线不足的原因,我觉得他的身影在我眼中分外模糊,可是他眼中的幽深难测却清晰的让我胆颤。
时间仿佛倒退到了那个下午的初见,我和未若到了贵和殿,未若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同样,他三言两语也让我恐惧不已;也回到了那个夜晚,私刑局里,我对他的畏惧与别扭的尊敬。
差不多两个月的接触,我对花间的认识仿佛刚刚开始,又或者,这种认识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我也算真正的见识到了何谓深不可测。
惠儿那血肉模糊的手覆上了我仍在颤抖的手,气若游丝。
“我……好痛苦……夜笙,杀了我……杀了我!”
我回过头,对上惠儿那近乎哀求的视线,不忍的情绪取代了一切,胸中被一股气堵的发慌,可我发泄不出。
“惠儿姐,不要轻易说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站起身,走到花间的面前,双眸已经染上冰冷的温度。这股温度给我勇气,让我直视花间的双眸。
“督公,饶过惠儿吧。”
第一次,我的语气没有央求,没有软弱,更没有谄媚。
“她不该死。”我说。
“不该死?”花间淡淡扬起眉毛,一如他挑起的语调,“害你一次的人,你怎知他不会再害你第二次?本督的人,从来不是外人伤害得过的。触及本督的逆鳞,你说她该不该死?”
我何时成了花间的人,又何时成了花间的逆鳞。
此时的我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对着这种类似秃毛狮子一样的人花间说话,还敢带着淡淡嘲讽语气。
“督公又在说笑了,奴才怎么会有这种福分。”我面色不改,“督公既然说她的生死由奴才决定,那便放了她吧,督公向来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奴才相信督公。”
花间微微低头,不自觉,视线距离已经缩短一大截。
细长的双眸有一种叫做怒火的情绪,可我并不认为哪里会惹他不高兴,他还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啊。
“你在激将本督,但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不要相信坏人的话?”
“奴才曾说过,督公是一个好人。”
“哈哈哈哈……”
这种清爽笑声一如当日,可是这句根本让人找不出任何笑点的话,却让他笑的这般开怀。可见世上总有一种人与正常人不一样,他们的存在违背了万物皆阴阳之道,所以他们成了不阴不阳之人。
这类人的与众不同,导致了他们的笑点也与众不同,刁钻无比。
花间停罢笑声,重新迎上我的视线。
在我的注视之下,他抬起他的左手。拈指兰花,姿态妖孽。可是我却注意到了他拇指与中指之间夹着的细小银针。
他的速度向来快的惊人,在我想要阻止的时候,他的捏着兰花指的左手已经伸到了我的眼前。
我得夸赞他一句,花间不仅有着绝世无双的容貌,他还有着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再有的手。
他的手,比起女人,多了刚劲,多了力度;比起男人,少了阳刚,多了阴柔与秀美。
他的容貌也是如此。
尽管再美,也不会叫人认错性别。在他那柔美的线条中,多出了一条并不会显得突兀的分明棱角。
当他用那会把人迷的神魂颠倒的手拈起兰花指的时候,我想就是男人,也愿意千金散尽求红颜一笑吧。
偏偏,就是这双美到天地难容的手,已经染上了数不清的鲜血,结束了多少人的性命。譬如刚刚,便让一个与他并无仇恨的女子魂归九泉,与世长辞。
“坏人的话,是不可信的。还有,本督从来不是好人,若你一直将本督视为好人,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最狠毒不过花间心,说杀一个人便在弹指间杀掉。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想做的,与他不想做的。在他的思想里,是不允许有人反抗他忤逆他的。
他分明,早在让我来见惠儿的时候,就决定让她死。这样倒也罢,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也知道这些,让我在心灵上留下伤痕!
“奴才愚钝,有一问题想请教督公。”
“问来。”
“敢问督公,这世间万物,你所看重的,都是什么?”
我在这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面对错误的人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
所以我也不对这个回答抱有任何希望。
花间看重的,是什么?是无上的权力,还是富可敌国的金银?若是这些,我不信。
这些东西,花间早已拥有,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些。
难道是他的命根儿?
我被我的想法震住,但细想起来,还是有道理的。只要净身做了太监,他的命根儿就会被装在锦囊里面,与他的人命根儿被放置在一起。这命根儿便是太监最为重要的东西,因为死后下葬时身上若没有带着这锦囊一同下葬,传说阎王是不会收连尸体都不全的阴魂的。
花间似乎真的在思考我这个问题,想了许久,我也等了许久。
“野心。”
一切东西,都可以成为他野心所向。自然的,他的野心便是他的追求。那么他的野心又是什么?
“夜笙,看人要用心。”他转过身,施施然离开。我也跟着他的步伐,听着他的教诲。“每个人都有野心,只要人有欲望,就必有野心。”
可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惠儿临死前的痛苦,以花间的为人,不难想象他对她用了怎样的非人折磨手段。
在这一刻,我也恨不得花间这个人从现实中消失,只要不再害人性命,他怎样都好。
偏偏,我无法忘记是他救回了我的命,是他在那个山洞替我吸出蛇毒,是他在我掉下悬崖时,将我救了过去。
我更加难以忘记,他的头枕在我肩膀上时,我心中的狂跳不止;他的唇碰到我脖颈时,身心的颤栗。
果然是迷一样的人么,让人捉摸不透,品味不出。
从私刑局出来,正是夕阳西下,上京炊烟袅袅之际。
半边残红像极了私刑局里面的颜色,明明是很美的天边残霞,却让我心生凄凉之感。为了那个不该逝去的亡魂,惠儿。
花间停在院子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云淡风轻的坐下,看着我。
我低着头,只为了避过他的目光。
“夜笙,加入东厂吧。”花间说,“或许东厂并不需要你,但是你一定需要一个东厂。”
入了东厂之后,就会成为和其他人差不多一样的人么?性命不再属于自己,自由不再属于自己。随时为了督公的利益,奉献出自己的性命。
花间真是天下最自私的人,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以整个东厂来操纵天下大局。
一荣他荣,一损俱损。
当有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东厂依旧是登不上大台面的势力,就算强大,也只是花间的一枚棋子。
可是谁也不知道花间要的是什么,原因大抵就是变态的心无人可以理解,也可能是由于做了太监而疾世恨俗,有意将天下男人都变成东厂之人。
只有在所有人都一样的时候,或者所谓的“异类”成为主体的时候,那个曾经的异类方才不会再遭受非议。
这些便是我对花间的心理推测,也不知能猜中几分。
“多谢督公好意,奴才愚笨,无福加入东厂效忠督公,请督公降怪。”
倘若是在没去私刑局前,我想我定会欢欢喜喜的答应花间的要求。毕竟东厂……人人心向往之的地方!此刻还是督公主动相邀,焉有拒绝之由?
只要入了东厂,那可就有了最大的靠山一样,百利无一害。
在你拥有无上光环无上荣耀之时,也标志你整个人无论生死,都将为东厂所有。你的一切都将是东厂授于你,哪怕生命,都没有自主的选择。
花间有过瞬间的茫然,他不解地问,“为何?”
“回禀督公,奴才想自由自在的活着。奴才……不想被人操控着生死。”
“呵。”得到的回答是充满嘲讽的嗤笑,“夜笙,你在做梦吗?”
我跪在地上,手掌用力抠着,指甲里进了沙土也不重要,因为此刻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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