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晨雾里,伴着清亮水声,一叶扁舟缓缓靠近阊门码头。
艄公抛下船锚,一跃上岸,摘去斗笠,露出一张稚气的脸蛋,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抓住缆绳,将船拉过来,系到码头木桩上。
帘子一动,舱里又出来一人,裹着披风,戴着帷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隐约露出轮廓秀丽的下颔。
少年道:“姑姑,到啦,咱们快走吧!”
被唤作姑姑的女子微微抬起帽檐,漆黑的大眼睛望着晨雾中渐渐醒来的苏州城,隐约有些怅然。
“姑姑?”
女子长睫一阖:“嗯,走吧。”
回春堂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药铺了,价格公道,又有位名医坐镇,在苏州名气很响。
此时正是清早,回春堂刚刚卸下门板,掌柜踱出去,眯着眼睛四下张望,忽见街口走来二人,小眼睛顿时睁大,急急转身回去,对正里外洒扫的伙计道:“快快!姑娘和小少爷回来了!”
回春堂门面不大,里面却深,后院正房三间,当中门开,大踏步奔出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对襟坎肩,肤色白净,正是白泰官。
见了二人,白泰官笑道:“灵儿,述儿,可算回来了!”
白灵唤道:“四哥!”那少年也叫道:“四叔!”
白泰官笑道:“刚刚还跟二哥念叨你们呢。”
原来那少年是甘凤池之子甘述:“四叔,我爹怎么样了?姑姑拿到碧睛朱蛤了,爹有救了!”
白泰官喜道:“是么?老五也买到紫金椒了,这下都齐全了!”
三人来到正房左间,白泰官推开药柜,露出下面暗道,甘述当先下去,白灵跟入,白泰官在上面守着,将药柜挪回原位。
两人下到密室,里面昏暗狭窄,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甘凤池躺在旁边的榻上,曹仁甫与周浔切着紫金椒,室内一股浓郁药味。
甘述性急,一进密室便道:“碧睛朱蛤找到了!”
曹仁甫与周浔抬头,脸上都现出惊喜神色,周浔笑道:“灵儿,辛苦你了。”
白灵微笑道:“没什么辛苦的,述儿帮了我大忙。”
“哦?”周浔笑着摸摸甘述青青的脑门,“述儿长大了。”
甘述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甘凤池在榻上虚弱地道:“他懂什么。”
“爹!”甘述跑到榻边跪下,“碧睛朱蛤和紫金椒都有了,二伯一定能治好你。”
曹仁甫捉起一只碧睛朱蛤,细细审视,片刻后点点头:“不错,能克龙须草之毒的,正是此物。”
碧睛朱蛤极为罕有,而真正能用的,只是蟾酥而已,少少一盅蟾酥,可说是价值万金。
曹仁甫将已切成细丝的紫金椒泡进药酒,半个时辰后取出,与蟾酥一起捣烂,治成药膏。
随后曹仁甫取出针包,在桌上摊开,粗细各异的银针在灯下闪着光芒。
他挑出要用的银针,每根都用药膏仔细抹过。
“老三,这很痛,你忍着。”
甘凤池点了点头。
甘述睁大眼睛看着,白灵道:“述儿,我带你出去。”
甘述摇摇头:“没事。”
白灵笑了笑:“不是有事没事,你在这儿,二伯容易分神。”
甘述一步三回头地爬出暗道,白泰官在上面接着,见他神情,便即了然:“你爹吉人天相,算命的都说他能活八十呢,怕什么!”
每天行针两个时辰,一连三天,别说甘凤池,就连曹仁甫都累得几近虚脱。
其余人又不敢问,惴惴不安地等着结果。
第三天行针完毕,曹仁甫从密室出来,脚步虚软地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才长出一口气道:“老三这次真是脱了一层皮,不过总算命是保住了。”
众人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几乎喜极而泣。
甘述一跃而起:“我要去看爹!”
曹仁甫伸手拦住:“你爹睡着了,让他歇歇吧。”
甘凤池到底功力深厚,将养了十余日,便渐渐恢复了精神。
曹仁甫稳重,周浔白灵细心,甘凤池受伤时起居,都由他三人照顾。
这日晚上,白灵熬了药,送到密室里。
那药奇苦无比,甘凤池平日都是一口气喝了,这次却不知在想什么,一口一口抿着,白灵心里奇怪,但没多话,只在旁边等着,待碗见了底,方要去接,忽听甘凤池淡淡道:“灵儿,何必。”
白灵一怔:“什么?”
“你这次回来之后,再也没有以前爱笑,就算笑,也是苦的。”他看了一眼白灵的脸色,“那事并不是你的错,何必一味背在自己身上?”
白灵默然,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她单膝跪了下来,甘凤池吃了一惊:“灵儿?”
白灵垂目道:“三哥,我对不起你。”
甘凤池愕然道:“这是什么话?”
白灵咬咬下唇:“三哥……那天刺伤你的孩子,其实论起来,还得叫你一声舅舅。”
甘凤池登时说不出话,白灵涩然道:“三哥会受伤,都是我害的……”
“你没必要愧疚。”
“三哥……”
“难道你三哥心胸那等狭小,跟个六七岁的孩子计较?”甘凤池笑了笑,“不管怎样,孩子总是无辜,我不会连这个理都不清楚。”
白灵得他开导,心结稍解,甘凤池又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师父刚抱回你时,我们几个都还是半大小子,一年里有七八个月跟着师父在深山修行,不免都闷得慌,忽然多个小婴孩,都稀罕得不得了,争着抱你背你,尤其是老四,见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说你天生就该是他的妹妹,那个得意劲儿我到现在还记得。”
白灵不由笑了:“我记得我小时候,三哥四哥五哥在山上的时候多。”
“等你能记事,二哥武功已成,下山悬壶济世去了,老七还是吃奶娃娃,没入门下呢。”
白灵点头笑道:“是啊,少了人看着,三哥四哥就是一对山大王,师父在山上清修,你们却整天偷溜到山脚的酒肆里喝酒吃肉,还拿糖人儿糊住我的嘴,哄我不向师父告状。”
甘凤池回想着,也觉好笑:“那时年轻,一点都不懂事,其实师父什么都知道。”
白灵一叹:“三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三哥,你安心养伤,不必操心我的事,这道坎,我自己会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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