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这是中了暑气,慢一点慢一点……”
他渐渐有了意识,但仍是口干舌燥,双眼不能视物,胸口像压了块巨石般难受,耳边嘈杂声不断,身子上上下下地颠着,似乎正被人抬着走。
蓦然几只手伸过来,将他推到一张冰凉的竹席上,他打个战,不自禁地用裸露在外的肌肤去汲取那席上的凉意。
一块棉巾敷上胸口,他悚然一惊,这才隐约察觉衣襟已被人解开,那棉巾凉凉的很是舒服,但他极不喜欢要害的地方毫无防备下被人碰触,挣扎半天,挣出一个字:“滚。”
一个清澈如水流的声音道:“爷先喝了这碗药,奴婢再滚不迟。”
上身被抬起,药碗送到嘴边,他勉强喝了两口,只觉那苦味在胃里翻腾不止,再喝一口,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喂药的人一身。
众丫鬟太监大吃一惊,傻眼地看着清婉一身的狼藉,福晋们更是吓了一跳,齐齐后退一步。
清婉面色如常,一边解着扣子一边道:“不要紧。”
吐了一场,他并没觉得好受,太阳穴还在轰鸣作响,眼前金光一片,种种幻象纷至沓来,一会儿仿佛身处上书房,少年时的太子着杏黄袍,戴东珠冠,端坐于书案后,庄重静肃,一会儿又仿佛站在上驷院里,胤礽披头散发,滚爬到他脚下:“我没有谋害皇阿玛!我没有谋害皇阿玛!四弟,你替我转奏!四弟,四弟——”
皇父的声音从高处飘下:“胤祥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着即押往宗人府圈禁——”
指甲掐进席缝里,一用力竟然拗断,锐痛攻心,眼前金光瞬间迸散。
他蓦地清醒,睁开眼睛,一阵一阵喘气,胸口起伏不定。
清婉喜道:“爷醒了?”
他没说话。
清婉凑到面前,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爷认得奴婢是谁吧?”
“真没规矩,”他勉强笑了下,“爷只是中暑,又没变傻,去,倒碗茶来。”
清婉放了心,一笑去了。
胤禛默默躺在榻上,心底种种念头翻涌如潮:
“我绝不能像太子那样……也绝不能落到十三弟那一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想争,别人也会逼着你争……那又何妨去争?直到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们是皇子,是离那把金銮椅最近的人,人世间最大的权力就在眼前,他们没有谁不想要,当皇帝的念头,他们每个人都有,区别只在于,谁动得早,谁动得迟,谁敢想敢做,谁敢想不敢做。
受伤的手指拢进掌心,慢慢握紧。
本来中暑是小病,过几天就会好,胤禛却始终没起色,几天过去,反而又添了许多病症。
先是头痛,再是发烧,继而脸颊脖颈都红肿起来,太医院忙忙遣人来看,几番望闻问切,结果竟是时疫。
这一来全府都发了慌,时疫即是瘟疫,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邑,虽不如天花之险,却也麻烦之极。
养病的大书房成了禁地,周围洒了石灰,防止疫病蔓延。
清婉留在了大书房服侍,不是因为她能干,而是妻妾里总要留一个下来,那么排来排去,也就只有她了,只有她不幸染病甚或病死是件小事,最不可惜。
药味在屋里四散开来,胤禛半睡半醒间闻见,皱起眉头。
“爷,药……”他一扬手,药碗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端药的人吃了一惊,望望地上的碎片。
“喝了半个月,什么用都没有!”屋里药味更浓,胤禛撑起身子,眉宇间满是不耐。
清婉“扑哧”笑道:“爷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
“你说什么?”
“奴婢无礼。”清婉极快接道,眼里笑意依稀。
胤禛抬眼一望,房里空空荡荡。
“怎么只剩你一个?其他人呢?”
“爷说要清静的,都在耳房里,奴婢叫他们进来?”
“还以为就剩下你一个不怕死的。”
清婉微微笑道:“谁不怕死?”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
“放下,”胤禛道,“割破了手,不是玩的,叫他们进来扫。”
清婉笑道:“那奴婢再叫他们倒一碗来,爷可不能再摔了。”
掀帘进到耳房,却见一干丫鬟太监都直勾勾盯着她看,清婉不由笑道:“这是干什么?”一个丫鬟紧张问道:“爷发火了?”
“没有,怎么这么问?”
众人道:“咱们听见碗碎……”
“哦,”清婉道,“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再倒一碗来。”
众人松了口气,两个人过去收拾,另一人忙倒了给她,谄媚笑道:“到底格格身份不同,要是换了我们出了这个纰漏,爷早大发雷霆了。”
清婉失笑,只道:“我算什么。”
胤禛少年时曾被康熙下考语“喜怒不定”,年长后渐渐收敛,但前段日子烦心事太多,不免焦躁,现下又得了这么麻烦的病,旧日的脾气很有翻上来的迹象,下人们终日提心吊胆。
更糟的是,虽然他们也在喝药,却还是陆续有人病倒,一旦病倒,就得被送走。
胤禛也是无奈,最难受时下床都要人扶,他本极要强的人,这样的无力,对他来说,不啻一种深深的刺激。
又一次被吵醒。
窗外梧桐上,秋蝉一声一声,凄凄惨惨,刺耳无比,胤禛心里腾地冒出一股无名火,一手撑着床沿,一下子坐了起来:“粘竿处的人都死了不成?!”
这一用力,顿时又出了一身虚汗。
清婉原站在窗边向外望着,听见动静,忙快步过来:“爷何必为了这个发火?”说话间拧好手巾,替他吸去额上的汗珠。
胤禛握住她温润的手腕,心里清宁了些:“刚刚在看什么?”
清婉一顿,道:“没有什么。”
“撒谎,”胤禛略一寻思便明白过来,“又有人病了?”
清婉瞧了他一眼,轻声道:“是。”
胤禛闭目不语,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道:“你怕么?”
清婉在脚踏上单膝跪下,微笑道:“奴婢不怕。”
胤禛喉结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顿了一下,方道:“当初娘娘赏你下来,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必定不会有事。”
德妃当初纯之又纯的套话,此刻竟被他当真一般说出来,清婉想笑,又觉得有些怅惘:“奴婢便是病了,也不要紧,福晋自会派别人来服侍爷。”
极普通自然的话,一咀嚼却如三伏天的凉水般冰冷透彻,胤禛慢慢蹙起眉头:“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我听着不舒服。”
丝帕上青色的山峦渐渐成形,清婉却突然停住了手。
她绣不下去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心里仿佛堵了什么,她绣不出她想绣的。
捻着针,踌躇半晌,想放弃,又舍不下,手指缓缓抚过丝帕上的青山,淡淡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知道这是哪里,那天在胤禛的书里看到,她立刻想了起来。
这是天台山。
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地回忆,脑海里也只有一些零散模糊的片段。
放下丝帕,她有些无力地靠上|床架,侧头默默看着在床上闭目打坐的胤禛。
天气渐渐变冷,胤禛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她看着他平静得如一泓定水的神情,忽然觉得恍惚。
自己是否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错局里?她隐隐约约感到惶惑。
“刺绣伤神,你既然累了,就别做。”胤禛忽然睁开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
他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如浸入寒潭的黑棋子,一顾盼间,自有一种清朗的神采流泄|出来。
清婉一愣,随即明白他误会了她的出神:“没事的,爷。”
“怎么不听我话?”胤禛不悦,伸手把绣架拿了过去,“这绣的是什么?”
“我胡乱绣的,打发时间罢了。”
“唔,绣得不怎么样,”胤禛对光看了一眼,将丝帕从绣架中抽出,“不过倒没什么匠气,给我吧。”
“才绣了一半呢,爷。”
“不要紧。”胤禛收起丝帕数珠,撑着身子下来,清婉连忙去扶,胤禛揽住她的腰,却抱紧了,轻叹了口气,默默坐在床边不动,下巴搁在她肩上。
清婉也只好由着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只听胤禛道:“今年我的生日,怕是只有你陪着我过了。”
清婉听罢笑道:“我知道爷被迫跟我一块儿,心里很不快活。”
“胡说什么,”胤禛皱眉,又抱得紧了些,“淘气。”
清婉没扑香粉,抱在怀里气息清爽,触感柔软,很是舒服,胤禛一时也不想放开,又坐片刻,说道:“你爹还是个白身,家里境况怎样?”
清婉没料到他问起这个,怔了一怔,她对凌柱夫妇没有多少眷恋,分别之后,也不常想起,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虽不算富,旗下那一份口粮总归是有的,我家人丁又少,饱暖尚无虞。”
胤禛“嗯”了一声:“我给他个官职,如何?”
清婉吃了一惊,一下子转过身,睁大眼睛瞧着他:“爷,官职是可以这么随便给人的?”
胤禛忍不住一笑:“你以为我要给你爹什么官职?”
“这……”清婉语塞,“爷的意思,我怎么知道。”
“你进府之后,你爹进来请安,畏畏缩缩,连话都不敢说,”胤禛摇摇头,“不过老实也有老实的好,我就在府里给他个差使,挂个虚职,拿些俸禄补贴家用。”
清婉呆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该谢恩,连忙下了床,在脚踏上跪下去:“谢爷恩典……”
“行了,”胤禛拉住她,“你该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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