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认定是丹药害了皇父，愤怒简直难以抑制，若依他的心意，将圆明园里的道士全部斩首，才能解他心头之恨，然而这不免欲盖弥彰，服丹身亡，对一个帝王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弘历只能按捺住心中怒火，只将那些道士逐出圆明园，严禁他们透漏园中之事，否则将治以重罪。

　　大行皇帝灵柩不能停在圆明园里，当夜就由新君亲自护送还宫。

　　今夜无月无星，灯光之外，伸手不见五指。

　　但弘历知道紫禁城在什么方向，知道当太阳升起时，此刻隐没于黑暗中的金色琉璃瓦又会焕发光芒。

　　在他小时候，那是祖父的城；等他长大，又变成了父亲的城。

　　两代强势的帝王，将他们的意志渗透到那座城的每一处。

　　今后，那将是他的城。

　　他不知道他会拥有那座城多久，他还年轻，不过，应该不会超过祖父吧？如果他在位六十年，那个时候他岂不是已经八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弘历觉得那太遥远了。

　　然而当他回首时，却又觉得过去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从指缝漏过，快得什么都没有留下。

　　人生几十年，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金碧辉煌的宝座，背后却拖着浓重的黑影。

　　他们就是居于这黑影中的人，永远不能见天日。

　　但宝座上的九五之尊却永远少不了他们。

　　小柿子撕开纸包，将药粉抖入茶杯里。

　　失去血色的手指握住杯身，他慢慢将这杯毒茶咽入腹中。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太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走进来，一路小心地吹着：“师父，粥来了。”

　　小柿子放下空杯，微笑道：“好孩子。”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了，奉上粥碗，立在一旁，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天真。

　　小柿子拿起瓷勺，慢慢在粥碗中搅着，升腾的白雾中，他缓缓开口：“小六，我一直想着你还小，对你教导太少，真怕你将来吃亏啊……”

　　“师父以后再慢慢教导徒儿也不迟啊。”

　　“不过懂得太多，有时也不好……”

　　小六不解地看着他。

　　“你只要记住一条，咱们都是废人，离了紫禁城，咱们什么都不是，离了主子，咱们什么都不是，主子就是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天，小六，师父什么都不能给你了，不过，师父会给你找一座最稳的靠山……”

　　舀起一勺粥汤，送到嘴边，小柿子面带笑意地呷着，似乎十分满足惬意。

　　但下一刻，笑意便凝固了。

　　剧痛像一把刀搅着肠胃，喉口一腥，一口血喷出来，将雪白的粥汤染成黑红。

　　手一软，粥碗落在了地上。

　　小六惊呆了，盯着地上那一片狼藉中斑斑点点的血迹看了半天，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师父！你怎么啦？！怎么会……怎么会……师父你别吓我！”

　　终究还是孩子，吓得手足无措，只能以大哭面对。

　　小柿子在炕上，因痛苦而蜷曲成一团，他喘着气笑道：“别哭……看这个……”他抓过枕边一份密折，“师父早替你……”

　　门开了，进来的人看见眼前这一幕，也不由惊愕地停住脚。

　　小六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只看见来人的白色孝服，他仍只是不住地哭：“我师父……我师父……”似乎在哀求着向来人求助。

　　来人慢慢走近：“柿子。”

　　疼得将要昏厥的小柿子听见这个声音，如被雷击般抬头：“王爷？！”

　　弘历没有动，只是惊怔地看着他。

　　“不！”小柿子猛然醒悟，“皇上！”他挣扎着就要下炕磕头，弘历一蹙眉，一步跨过地上狼藉，将他扶住。

　　“皇上，奴才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前来……”小柿子笑了起来，嘴角仍有黑血在缓缓流下，他颤抖着递上那份密折，“奴才本想让徒弟给您的……”

　　“传太医！”弘历扭头叫道。

　　“没用了皇上……”小柿子拉住他的衣袖，“这个孩子……是奴才的徒弟……太笨，只会端茶递水……不过……总算人还老实，皇上要是还顾念一点……奴才当年伺候的情分……好歹……给他派个活儿……”

　　弘历瞧出他已到弥留之际，今晚本就杂乱如麻，此刻心中更不知是何滋味，只能劝慰道：“这是小事，还不容易么？你原是看着朕长大的，朕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小柿子交代完，心神一松，眼前弘历的脸渐渐模糊，与雍正重叠……

　　“皇上……”他于意识溃散之际开口，低弱的声音，让弘历不得不俯身凑到他唇边，“皇上……您放心吧……粘竿处该料理的……奴才都替您料理了……奴才自己……也跟着您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宝亲王的身世了……”

　　弘历微微一抖，放在炕沿的手攥紧。

　　“格格……奴才没听您的话……可是……可是奴才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莫大的悲哀浸没全身，小柿子觉得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叫喊，而实际上他的声音微若游丝，在空中渐渐消失，终至不闻。

　　弘历慢慢直起身。

　　斗室里仅有一点烛光，昏暗如那一年的澹宁堂……还是皇孙的他惶惑地听着堂外杂沓的脚步声和细碎的低语：“皇上宾天了……皇上宾天了……”

　　时间似乎在倒流……

　　不知是哪一年的午后，他如这般坐在炕边，脚还碰不到地……他伸着脚丫，那清秀的少年太监给他穿鞋……母亲就立在窗边，回头微微地笑……笑容和阳光融合在一起……

　　都过去了。

　　他不是沉迷过去的人。

　　他的面前是宽阔的坦途，是万里江山，是整个天下。

　　抹上死者的眼睛，他沉声道：“厚葬。”

　　从人上前收拾料理，他轻轻拉过伏在师父身上痛哭的小六，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六擦去眼泪，呆呆看着眼前的青年，为他的俊美和气度所慑，一时止住了哭：“奴才叫小六……”

　　他颔首：“以后就跟着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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