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没有儿子的好命,虽然胤禵被遣回西北使他松了一口气,但圣意却也因此越显难测。
胤禛隐隐觉得,他跟胤禵中的一个,被皇父当成磨刀石去磨砺另一个,而谁是那块磨刀石,只有皇父知道。
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的烦躁就直往上涌,只能一遍遍地写“忍”字,将心中烦躁压下去。
胤禵摸到西山,使他惊觉自己太过大意,狠心调动粘竿处,将当年的知情人,能处理的都处理了。
这事儿他并没刻意瞒着弘历,弘历自幼便小大人似的,近年越发懂事,比成人都强,再过几年,就可以办事历练了,有些事早早知道也无妨。
九月,康熙返京,命胤禛率恒亲王世子弘昇及隆科多、延信等查勘京师粮仓。
此类差事,胤禛早已驾轻就熟,不到十日,便清清楚楚写成折子上奏。
这时胤禛还做着长久打算,譬如怎样把康熙交代下来的每一件差事都漂漂亮亮完成,以获取圣眷;譬如怎样在康熙身子不爽快的时候侍奉汤药,以表现孝心;譬如怎样再找个机会跟隆科多秘密见面,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譬如怎样提点已经做了川陕总督的年羹尧,叫他密切关注西北。
朝野上下都没有想到,十一月康熙会忽然病倒,而且病势汹汹。
前一日,康熙还在与群臣商议南郊大祀之事,这下他本人是去不成了,总算康熙神智还清楚,下旨命胤禛代他主持。
十一月的京师,天寒地冻,畅春园康熙的寝宫内,鎏金珐琅铜火盆却不断喷着热浪,叫人喘不过气来。
诸皇子求见康熙,全被挡下了。
“叫他们回去,”康熙向梁九功下令,“平素怎么不见他们这样殷勤?回去,都回去。”
梁九功一脸为难地出去传旨,推了胤禟塞来的银票:“九爷,不是奴才不给您面子,只是万岁爷……”
胤禟接口道:“皇阿玛不想见我们,那也罢了,只是有句话我们不得不问,”他扫视一眼兄弟们,“皇阿玛身子不好,我们都担心得很,十四阿哥在西北,是不是得召他回来?”
梁九功脸苦得黄连似的:“奴才大字不识一个,半点见识也无,这样的大事,奴才做不了主,要不,九爷您问问大统领?他或许有办法。”
胤禟跺了跺脚:“我……问八哥去!”
胤禩因为康熙不待见,出于谨慎,依旧在家,不过胤禟知道的,等于他也知道,听说康熙情形不妙,胤禩咬牙道:“一定要见到皇阿玛!一定要请旨召回老十四!”
胤禟道:“可是,八哥……”
“来不及了,”胤禩冰着脸道,“毕竟多年的交情,老十四真继了位,不会不给我们面子,若是他,”胤禩比个“四”字,“只怕想得善终都不能。”
胤禟顿足道:“好!我这就去找隆科多!”
胤禩思来想去,觉得事关重大,还是换了衣服,赶至畅春园。
兄弟们几乎都在,上至胤祉,下至最小的胤祕。胤祉一张瘦脸拉得很长,胤祕才六岁,什么都不懂,被奶娘抱在怀里,睁着黑豆似的眼睛呆呆地瞧着哥哥们。
胤禩见了这个情形,知道康熙的确是不好了,拉住跟他关系不错的胤祹:“皇上还是谁都不见?”
胤祹道:“早上召了弘历,这会儿还在里头哪。”
“什么?!”胤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难道还顾得上含饴弄孙吗?”
胤祹苦着脸道:“谁知道皇阿玛怎么想的……”
康熙已直不起腰了,见了弘历,微微露出宽慰神色,枯瘦的手摸了摸弘历鲜|润饱满的脸蛋:“天凉了,少往外跑。”
弘历握住康熙的手:“皇爷爷快点好起来吧。”
康熙笑了笑,抬手示意。
一个小太监碎步而入,奉上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明黄袱子。
梁九功揭开袱子,接过托盘,呈到康熙面前。
托盘里放着一套书,纸色已经泛黄,瞧来年代已远。
康熙向弘历道:“弘历啊,看看封皮上写的,是四个什么字?”
弘历清声道:“帝鉴图说。”
“可知此书来历?”
弘历立刻道:“孙儿不知。”
康熙道:“这套书还是昔年明宫里的旧物,是万历未亲政时,张居正为其所编,先帝和朕小时候都读过……”说到这儿,康熙忽觉眼前一阵发黑,狠狠闭了闭眼睛,再撑开时,勉强看见弘历睁着澄明大眼,正担忧地瞧着他,康熙勉力微笑,“现在……赏了你吧……”
弘历有些不安:“皇爷爷……”
“拿去,拿去吧,好好读……”
弘历点点头,接过托盘跪下:“谢皇上赏。”
康熙说了不少话,疲惫至极,闭上了眼睛,梁九功悄悄扶起弘历:“小王爷,皇上累了。”
弘历仔细将书收好,说道:“皇爷爷好生歇息,孙儿明儿再来陪皇爷爷说话。”
胤禛代康熙主持祀典,得斋戒沐浴,然而这种节骨眼上,他亦是心如滚油,又哪里安得下心。
这个时候,能近康熙身边的,就是要人。玉坠子来回传信,跑得腿都要断了:“皇上情形不好,文觉师父他们的意思,王爷还是待在皇上身边稳妥。”
胤禛脸色难看:“我哪里走得开。”
玉坠子道:“王爷放心,奴才们替王爷盯紧了,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保管第一个知道的是王爷,大统领也说了,有他在,掀不起风浪的。”
十一月十三日,从早上就开始飘雪。
康熙的病仍无半点起色,梁九功贴身侍奉,看出不好,心慌意乱,带着哭腔,对隆科多道:“大统领,情形不对啊,皇上早上起来就不认人了,叫了老半天才醒过来,这会儿坐也坐不了,人都软|下来了,您看是不是给阿哥们送个信儿?”
隆科多腮骨动了动,仿佛咬牙似的道:“先叫四阿哥。”
康熙嘴角不断溢出涎水,连动根手指都困难,病情恶化得这样快,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本想再看几年,但事到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
隆科多的声音虚虚幻幻响起:“皇上,四阿哥看您来了。”
隆科多是铁了心把自己绑在胤禛这条船上了,虽然胤禩那边也向他示好,但隆科多清楚得很,胤禵跟他并不亲近,若继位的是胤禵,他不过是诸多功臣中的一个,但胤禛不同,胤禛身边亲信,没有谁越得过他去,到时他能得到的好处,才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才对得起他这一刻的铤而走险。
胤禛赶到畅春园,隆科多并没立刻让他进去,而是将他领到无人处,一言不发地将手中一物向他展示。
胤禛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舅舅!这……”
隆科多皱眉:“皇上这样,哪里还能捉笔呢?这是奴才们体察圣意,为皇上拟的旨。”
胤禛脸上阴晴不定,隆科多又道:“老四,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
胤禛低声道:“若大事能成,舅舅便是第一功臣。”说完,毫不犹豫地走进寝宫。
“儿臣叩见皇阿玛!”胤禛在床前磕下头去。
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回头路,成则王,败则寇。
康熙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情形竟不像隆科多形容得那样坏,胤禛不由一惊,却发现康熙并没有看他,只喃喃道:“老……四?”
“皇阿玛,是儿臣!”
康熙缓慢眨动着眼睛:“弘晳……朕素钟爱……”
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胤禛不禁一怔,待回过神,忙道:“弘晳……封亲王!”
康熙微微一笑:“胤禛第二子有英雄气象,当封为太子……朕……必会寻一个坚固可托之人……”
胤禛激灵灵打个寒战,知道康熙之前的眼神不过是回光返照。皇父终是传位给他了,可皇父分明是在呓语!胤禛心情复杂,竟没有半点成功的喜悦,垂着眼帘道:“皇阿玛放心,儿臣会善待废太子,弘晳儿臣也不会亏待,至于弘历,您更不用担心……”
再无回应,胤禛抬头,只见康熙静静躺着,已经没了气息。
胤禛一下子将拳头握??死紧,隆科多进来看见,忙忙探手一查,随即向胤禛使个眼色,胤禛缓缓点点头,隆科多做出慌乱模样,大声道:“传太医!传太医!”
一片死寂的畅春园如洒了盐的沸水般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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