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胤禵回京已有数月,康熙却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给他想要的明示。
原本向着他的人心又开始浮动起来,毕竟皇帝年事已高,身体也远不如以往康健,若果真属意十四阿哥,趁胤禵声望如日中天之际立他为嗣,是顺理成章之事,但皇帝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宫里传出消息,康熙命人抄了宠孙弘历的八字,找罗瞎子算命。
当时朝野上下,迷信成风,即使康熙本人也不例外,罗瞎子是康熙近年十分相信的一个算命先生,于是本来明朗的局面,又因此变得扑朔迷离。
罗瞎子很快将批语送了来:此命贵富天然,这是不用说。占得性情异常,聪明秀气出众,为人仁孝,学必文武精微。幼岁总见浮灾,并不妨碍。运交十六岁为之得运,该当身健,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子息极多,寿元高厚。柱中四正成格祯祥,别的不用问。
康熙戴了眼镜,细细看了数遍,点头道:“说性情的几句,甚准,罗瞎子为人虽不怎样,算却还是他算得好。”又对梁九功道,“弘历生母只是个格格,想来弘历出生后过得不算得意,幼岁浮灾大约便是出于此处,幸好朕将他带入宫中抚养。”
梁九功自然道:“万岁爷圣明。”
康熙想了想:“圆明园的牡丹开了,昨日胤禛还奏请朕去赏花,择时不如撞日,就三日后吧,传旨给胤禛,到时叫弘历生母也来觐见。”
钱氏听说胤禛要见她,心里不由有些慌,她不过是个小小??奶娘,除非弘历出了什么事,否则胤禛绝不会想起她来,难道真是弘历……
如此一想,钱氏越发慌了,走进房里的时候,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
胤禛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
钱氏伏在地上,将头埋得极低。
胤禛缓缓道:“抬头。”
钱氏压住心中的惶恐,慢慢抬起头,一触到胤禛的眼神,忽然就不怕了。
害怕到极处,反而没有了感觉。
终于,胤禛冷冷开口:“我给你一场富贵荣华,你可愿要?”
圆明园牡丹台,植牡丹数百株,盛放之际,嫣红姹紫,美不胜收。
弘历生母钮祜禄氏,奉旨觐见。
康熙有些意外,弘历俊美灵秀,比胤禛少时还胜过几分,康熙只道弘历生母也必相貌不凡,孰料与弘历并不相像。
不过康熙对相术颇有心得,见弘历生母虽不美貌,却是大富大贵之相,能有弘历这么个儿子,倒也并不奇怪。
于是康熙端详一会儿,道:“你是有福之人。”
钮祜禄氏磕头谢恩,胤禛与弘历侍立康熙身侧,脸上微笑几乎一模一样。
三代同堂的和乐,将背后的秘密深埋。
白灵裹着氅衣,坐在窗前,眼神如夜风一样荒冷。
尼姑们收拾了碗筷,小心翼翼对她道:“施主,夜深了……”
白灵道:“我省得,你们退下吧。”
尼姑们一噎,垂首退出,白灵待得脚步声远去,轻轻推门而出。
走进庭院,白灵环顾四周,最后目光投向墙角黑魆魆的暗影:“阁下何人?深夜前来,何妨现身一见。”
浓黑树影下,渐渐显出一道挺拔的身影,白灵注视着他,直到他走到月光下。
英俊的脸,冷淡的神情,两道高高飞扬的眉毛却带着压制不住的跋扈傲气,藏着浓浓野心的眼睛于暗夜中看去,好像两点闪耀不定的火星。
白灵不禁感到诧异:“十四爷?”
胤禵慢慢抬起手里的剑,直指白灵:“我认得你。”
白灵没有动:“我是天地会的人质,人尽皆知。”
胤禵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你很维护四哥啊,小四嫂。”
白灵一凛,敛眉不语。
胤禵见状,笑意更深:“本来我也不曾想到,但仅仅一个人质,四哥岂会如此上心?”他“扑哧”一声,“我本以为四哥对一个人质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只觉得奇了,孰料所见所闻,比我所想的更奇。”
白灵抬手:“那十四爷想要如何呢?”
胤禵轻声冷笑:“三界神尼的弟子,我倒也想领教领教,只不过,不在这时。”
“岂敢,”白灵静静瞧着他,“我不过一个人质而已,怎敢冒犯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胤禵手里的剑纹丝不动,眼里却泛出奇异的光彩,“我这个大将军王,是在西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哪比得上他悠游逍遥的富贵闲人呢?我真想知道,若真相被我揭穿,他那一张闲人的面具,还戴不戴得住?到时候,皇上跟前的宠孙、他最得意的儿子弘历,只怕再也跨不进乾清门了!”
胤禵一字字吐出,同时盯着白灵,留意她的反应。
白灵初时微皱着眉,慢慢听下去,眉头却渐渐展开,末了忽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这仿佛是长辈看见极任性孩子时的无奈笑容,而她年纪尚较胤禵小几岁,胤禵心中一怒:“弘历难道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全不在意么?!”
白灵道:“王爷和十四爷兄弟间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着,可十四爷就算不顾念王爷,总不能不顾念皇上吧?十四爷大可对皇上说出真相,到时王爷必定失宠,只是这样一来,最伤心的又是谁呢?若皇上不得不黜去自己心爱的孙儿,这笔账,他会记在谁的头上?十四爷,皇上并不只有王爷和你两个儿子。”
她声音清柔,仿佛月夜下闪光的溪流,胤禵听完,面沉如铁:“难怪……”收剑入鞘,他冷冷道,“贪恋美色,授人以柄,他也不是什么能成大事之人。”身形一拔,掠过墙头而去。
康熙游幸圆明园,并不是什么出奇之事,胤祉胤禛均曾受赐园林,康熙闲暇时,都曾游览过,纵然有人有心想寻出点什么,也很快被接下来的事夺去了注意力。
四月,胤禵被康熙遣回西北。
胤禵自然不愿意,恳请留京侍奉皇父,却惹得康熙发怒。
“西北打仗打的是什么?是粮草!这几年胤禛在户部操透了心,你呢?你回来都做了些什么?你打了胜仗朕高兴,可朕不能让这功劳害了你。”
胤禵嘴唇抿成一线,脸颊因此勾出一道倔强的线条。
康熙闭了闭眼,面前奏折上鲜红的朱砂如洇开的血迹,年迈的皇帝忽然觉得疲惫:“胤禵,你往西山跑什么?”
胤禵心头巨震,那晚他跟白灵的对话,只有天地知晓,他敢打赌康熙依然不明就里,他们兄弟间的一些事,彼此心知肚明,皇父却未必知道,八岁登基的天子,一生都站在最高处,而有些事情,往下看的时候注定会被遮住眼睛,但他夜入静水庵,之前的准备还是没法完全保密,他一向不信佛道,这时竟连个借口都没有。
就算有,康熙也不想听:“朕跟前不缺人侍奉,你这就打点打点,回西北吧。”
最终,胤禵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兄弟谁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自己也不清白,跟胤禛撕破脸皮容易,后果却不是这时的他能够承受的。
胤禵深悔自己鲁莽,只能将一切押在自己再次回京后,但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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