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的六十大寿，排场一如既往，李煦心里却无半点喜悦。

　　这一任与往常不同，他清楚得很，临上任前，康熙便警告他道：“若有疏忽，则罪不容诛。”

　　亏空犹如无底洞，多少银子投下去，都不见填满。

　　有心要削减府里开支，但奢侈惯了的，一时之间哪里减得下来。

　　他的长子李鼎，是调教戏班的行家，江南的昆班，哪个能得李大公子一声赞许，立时便会声名倍增。

　　凭李鼎的名声，父亲的六十大寿上，是必然要安排戏目助兴的。

　　此刻，张灯结彩的戏台前，胤禛正似笑非笑背手立着：“李大人的六十大寿，排场可大得很呢。”

　　“李大公子是个中行家。”程元朗淡淡道了一句。

　　李府下人过来道：“程帮主，老爷正在花厅等你。”

　　到了花厅，胤禛因为面生被拦下，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在门口等候。

　　李煦心情不好，见了程元朗，自然也没好气。

　　“那三万两的差额，你打算什么时候补上？”

　　程元朗垂目道：“还请大人宽限几日。”

　　“宽限？”李煦冷笑，“两淮盐商，富埒王侯，区区三万两，你都筹不到吗？若你无能，索性把帮主之位让出来如何？”

　　程元朗眼皮微微一跳：“大人，竭泽而渔，并非明智之举。”见李煦脸色一变，又道，“盐商坐拥金山银海，却与盐帮无关，盐工连饭也未必吃得起，若硬要我从他们身上刮这三万两，也不是不能，只是到时怨气丛生，我这帮主做不成倒还没什么，大人的官声可就……”

　　“你竟敢威胁我？！”李煦勃然大怒。

　　程元朗不作声，李煦见他神情，更是怒极。

　　就如在皇帝眼里，他李煦不过是蝼蚁一般，在李煦眼里，盐帮也不过是蝼蚁。

　　李煦知道程元朗不是普通江湖人，换了以前，他未必不会欣赏，但在这个时候，这个软硬不吃的盐帮帮主，却实在是可厌极了。

　　之前盐帮掌堂来找他，送了他五千两，求他在盐帮内讧时帮一把，李煦哪里瞧得起这些草莽，但鹬蚌相争，他自可做渔翁得利，谁知接下来就在程元朗这儿踢到了铁板。

　　若在以往，凭他李煦，什么铁板也能熔了化了，但如今……

　　李煦心里怒火越来越旺，而这怒火中又掺杂着隐隐约约的恐惧，他一横心：既然程元朗这么不听话，那么索性换掉又何妨？！当即道：“你当了这些年帮主，竟然一点规矩都不懂，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抬高声音，“送客！”

　　却听门外朗朗一声笑：“久闻李大人礼贤下士，今日是李大人寿辰，对远来之宾，理应更加客气才是，怎么对本藩带来的朋友，却这样苛刻无情？”

　　说着，便见胤禛笑吟吟推门而入，眉轩目朗，清贵高华。

　　李煦陡然瞪大了眼，脸孔瞬间扭曲，僵声道：“四、四阿哥？！”

　　早料到“傅相公”不是一般人，却没想到竟这样高贵，程元朗吃惊地看向他，胤禛对他微微一笑，转向李煦道：“本藩来得仓促，却是没备贺礼，还望李大人恕罪啊。”

　　李煦慌忙跪地：“奴才李煦，叩见雍王爷！”

　　胤禛坦然受之，却道：“李大人，何必如此多礼？”

　　李煦此时真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奴才是老家奴，理当如此。”

　　胤禛见程元朗也要跪，向他摇摇头，在一张透雕灵芝太师椅上坐了，又瞧了李煦片刻，才道：“起吧。”

　　李煦颤巍巍站起，忙叫下人沏茶，胤禛看一眼程元朗，对李煦道：“今儿既是你的寿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日子闹得不痛快，没得也折了你的福。”

　　李煦只得连声应下。

　　胤禛又道：“你那外甥曹頫可在？叫他来见我。”

　　曹頫正在李府，忙忙赶到时，只见舅舅沉着脸，跟一个陌生男子一起站在花厅门口，见了他，李煦道：“进去吧，雍王爷要单独问你话。”

　　曹頫摸不着头脑，见了这个阵势，不禁紧张起来，他毕竟年轻，还没有见过皇子。

　　进了花厅，关了门，他看见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身半旧的绛色长袍，容貌清俊，仪态尊贵，知道这便是四阿哥了，忙跪下磕头。

　　胤禛看了看他，漫不经心问：“前不久你买了一对碧睛朱蛤？”

　　曹頫万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愣，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晚上：“……是。”

　　胤禛听他说话含糊，微有不悦，因知他年轻生嫩，少不得忍耐了：“现在何处？”

　　曹頫顿时出了一身汗：“回王爷，奴才府中失窃，那对碧睛朱蛤已经……”

　　“你说什么？”胤禛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冰寒砭骨，“什么时候的事？”

　　曹頫不知这其中担了多大的干系，一着急，汗出得更多：“便、便是在九月里。”

　　“九月……”胤禛将茶碗顿在桌上，“我要知道详情，前前后后，你一一说给我听，不得隐瞒遗漏。”

　　“原来如此，”程夫人已收了剑，沉思道，“他果然没跟我说。”

　　白灵扬眉瞧着她，程夫人又道：“白姑娘将这些告诉我，是想交换什么呢？”

　　白灵微笑道：“这些算不了什么，程夫人你方才并不惊讶，大约心里早就有数，我说的换不来我想要的。”

　　程夫人“扑哧”笑道：“白姑娘这么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还请白姑娘明言。”

　　白灵道：“如若程夫人信我，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我愿意效劳。”

　　“哦？”程夫人取了一块丝帕，慢慢拭着长剑，此时朗朗天光已照得一室明亮，映得她眉间丽色愈加醉人，“我并非不信白姑娘，只是白姑娘这样说，我却更加担心了。”

　　白灵略一迟疑，道：“我不知道程夫人对天地会知道多少，但承德那件事之后……”

　　程夫人微微变色，对一旁的小丫鬟道：“芙蕖，你先出去。”

　　那小丫鬟不过是出去打水，回来就见这个阵势，又惊又怕，缩在一旁，担忧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时听了程夫人吩咐，不由道：“夫人……”

　　“我能出什么事？出去留心点儿风声。”

　　芙蕖只得应了。

　　白灵也不再隐瞒，将能说的都简略说了，程夫人怔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这倒也不是不能，只是我得跟外子商量了，才能应承白姑娘。”

　　白灵笑了：“那是自然。”

　　程夫人见她笑容，微微挑眉，忽然笑道：“白姑娘来得虽突兀，到底是客，我也不能怠慢了。”说着拈去白灵发上沾着的一枚叶子，“白姑娘之前从哪儿上来的？头发上都是土，我也正要洗漱呢，帮你一并拾掇清爽了，吃点早茶吧。”

　　天黑了，寿星终于出现在寿宴上，笑得一如既往的开怀。

　　胤禛本想立刻离开，却又临时改了主意，李煦在后院摆了一桌席，专门招待他，五六个清秀小童美貌丫鬟围着服侍。

　　“看见了么？”胤禛淡淡笑着，对旁边的程元朗道，“权势是多好的东西，我若不是雍亲王，这件事纵然办得下来，也绝不会这样容易。”

　　“王爷说得是。”程元朗道，“不过，越好的东西，越少的人才能消受得起，多了，就不值钱了。”

　　胤禛笑出了声：“还是跟你说话有意思。”看了看桌上的诸般菜色，抬起象牙箸，指着其中一碟道，“这是什么？”

　　一个小童道：“回爷的话，这是茄鲊。”

　　“以前倒没听过，”胤禛尝了尝，“怎么做的？”

　　那小童笑道：“回爷的话，把才下来的茄子，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蕈、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等要吃时拿出来，再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胤禛眼帘一垂，遮住眼中光芒：“这些人也着实想得出来。”

　　程元朗笑了笑：“王爷帮了我大忙，倒让我能腾出手来，不知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有驱遣，在所不辞。”

　　胤禛方抬眼微笑道：“你先忙你的去，盐帮究竟出了什么事，其实我也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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