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南野跟夜澜之间已经撕破了脸皮,眼下正是一个契机。
无关乎风氏的江山到底是传给了一个女人还是被外姓窃权,不管之后上位的是谁,两国间的战事都是一触即发。
凌飏抿抿唇,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琳琅满桌的茶具,似是在权衡。
可是我却知道,他此时真正在比对的并不是得失,而是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得到最大的利益。
“凌飏,令尊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苍月城接手了当年铁家带过去的堪比南野一国的财富,再加上这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定然蓄积了更加雄厚的资本是吧?”
凌飏并不否认,似乎对我知道的这些也不觉奇怪,只故作厚重的吐出一口气,“可是战争的消耗并不只在于钱财啊。”
除了钱,便是人。
凌飏的话适可而止,暗藏玄机无数。
我看着他眼中异常明亮的光彩不禁莞尔,顿了一顿又道,“以我的观测,当年末白公子的最终目的应该只在那座苍月城是吧?”
前后两件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凌飏却是照单全收,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饶有兴致的耸耸肩,“何以见得?”
“因为他所谓的圈地三百里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啊!”
当年的公子末白在西华国中已然大权在握,只手遮天,如若他只是想觅一片天下建国立事,也犯不着舍近求远,不惜与南野开战拿下苍月城来。
只能说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瞄上了苍月城,是以才会大费周章的举家迁移。
我也学了凌飏的样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换了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安然的与他对视,“乱世之中一座孤城怎可安立不倒?苍月城周边这方圆三百里——为的就是用来安置从西华带出来的四十万军士,以他们筑起一道壁垒屏障,守护苍月城,而如今,这些暗藏的兵力应该已经被你暗中集中起来,准备蓄势而发了吧?”
四十年,可以苍老很多人的年华,遗忘很多的过往,但是只要有新生命的不断注入,有些东西就永远都不会腐朽死亡。
凌飏撇撇嘴没有说话,目光四下飘了飘,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已经坐实了我的推断——
那么此时他手上掌握的兵力就同操控的财富一样不可小觑。
“这股力量是你手中操控的王牌,轻易不能暴露,同时为了在明面上牵制其他各国,以防苍月城被他们任意一方侵吞,这些年你也一直都在不断的培植自己的军队力量。这两股力量加起来,如今想要克制南野应该不在话下。就凭这些你已经占据天时地利,至于人和不过是一个形式,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想要给他造成一种强势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最后语气却是不受控制的激烈起来。
平白无故被我揭了底,可是凌飏自始至终都不置可否,只一语不发的看着我,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他的眼中笑意已经不觉隐去,留下大片大片清明的冷色。
我与他四目相对,突然冷醒的打了个寒战,才要悔悟自己的失态,凌飏已经兀自从椅子上站起来,款步向着门口的方向踱去。
“潼潼,权术之斗,只要你失了常心也就输了。”头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种与他的性格极不搭调的厚重的叹息,然后走到门口之后他又止步转身重新向我看来,字字清晰的说道,“输了的人,会死!”
互相利用的人都懂得掩藏自己的弱点并且想方设法的互相牵制,而一旦把柄被对方扼住,就失去了对等交易的资格。
忽然之间,我在凌飏面前一败涂地。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看透了一些事情。
“原来一直都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这枚棋子在你眼里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我苦声一笑,缓缓往一侧别开目光,“凌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野心该不止于南野吧?你最终的目的其实是指向北越的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对面,凌飏沉默片刻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坦言道,“或者更确切的说——我的最终目的是整个天下。”
凌飏说这话时语气中仍是带着惯常揶揄的笑意,北越夜帝戎马一生都未曾放出这样的大话,可就是眼前这个凡事总带着三分孩子脾气的男人在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他的目的——
是一统天下。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把南野视为囊中之物,拿下南野只是你巩固手中权力的第一步棋?你要收拢南野的力量以作你与北越抗衡的筹码?”
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南野历任的每一位统治者都心知肚明,自当年由皇祖母和澜妃一起引发的那场政变以后,这座铁血王朝从内而外实则已经开始慢慢腐朽,虽然有孝康皇帝倾尽心力开拓出来的一度繁华,但在如今朝臣貌合神离的伪装之下,要它分崩瓦解并不是难事。
虽然不甘,但大势所趋,衰败已然是它的必然命运。
“天下大势本来就是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断更替的过程,”凌飏不置可否的嘿嘿一笑,径自回身去关门,“近千年前四国鼎立的局面已经一去不返,东敖、西华的位置也相继从列国的版图中抹去,这天下的格局是时候该重新洗牌了。”
南野苟延残喘,夜澜羽翼未丰,这种不均衡的势力局面本来就是不可能长久的存在下去的,只是北越如日中天,却是天地间极不容易轻易被撼动的一股王者之力。
凌飏的大话说的有些过了,偏偏他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人有心想要反驳都觉得乏力。
“别的姑且不论,只是与夜帝交手,你有几分胜算?”我问。
“我没说要与他交手!”凌飏耸耸肩,关了门转身折回我面前,一双狐狸样狭长的桃花眼再次眯缝起来,笑笑说道,“夜帝的手段天下闻名,当年我爹也是屡次败在他的谋算之下,我为什么还要去长他的威风?”
历来我听到最多的话是“此仇不报非君子”,相较而言凌飏的这种论调就未免太拿不上台面了。
我意外之余很是愣了一下,就听他大言不惭的继续道,“是非功过转头空,唯以成败论英雄。夜帝的年岁大了,我大可以多等他几年,况且南野之后还有一个夜澜不是?潼潼你这么急着把南野的整座江山都压在我身上,为的不也是这个?韦大公子现在的处境可是不妙的很。”
谁都以为自苍月城一别之后我与韦北辰之间就彻底撇清了,凌飏的这种心计突然让我觉得害怕。
韦北辰是我的死穴,他拿捏的恰到好处,让我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我只要保他周全。”良久之后,我苦涩一笑,重新抬头看向他,“有我在,总能替你省下些不必要的麻烦。说罢,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凌飏脸上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却没有说话,而是抖出藏在袖子下面的右手,把手里的那根发簪重新插入我的发间,一边道,“女皇的继位大典,还有接下来的大婚庆典,潼潼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我若登位,那么一时半会儿这皇权想要再转让出去就须得费些周折了。
凌飏的用心我不甚明了,只狐疑的看着他,“缓兵之计?”
“算是吧!我本来是在权衡要不要快刀斩乱麻,可是今日的早朝,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这事儿就还得缓缓。”凌飏笑笑,退后一步,审视我片刻又重新上前把那发簪换了个位置再插好,这才垂眸看着我的眼睛柔媚一笑,“而且我也很想一睹潼潼你君临天下的风采。”
君临天下?终不过别人手中牵制的一个玩偶罢了。
我无心与他玩笑,只道,“一次早朝而已,你能看到什么?”
“看人心,一眼就够。”凌飏颇为自得的伸出食指在我面前高深莫测的晃了两晃,然后绕回桌后,抓着散乱的袍角收拾了好半天才稳妥的坐了下去。
“钟孝庭是个有野心的人,靠不住。”他道,“为免鸡飞蛋打,我暂时还不能冒这个险。”
钟孝庭的野心从我回来那一天他对我的态度中已见分晓,但是只凭今日朝堂之上的那一眼,凌飏如此笃定的判断却是很难让人信服。
“但是有野心的人也是有弱点的人,就看你拿不拿的住。”我蹙眉,面上将信将疑的看着他问,“相对而言,你不觉得颜家的问题才更棘手么?”
“恰恰相反!”凌飏不以为然的摇头,悠然的拿起茶壶斟茶,“与钟孝庭相较,颜怀越这种人自傲又清高,反倒构不成威胁。”
对于颜怀越和他掌控的颜家,我一直都是敬而远之,却不明白,面对他凌飏何以如此自负。
凌飏端起茶碗才要往嘴边送,见我还一动不动在看着他,手下动作就又顿住,迟疑着又把茶碗放下。
“这么说吧,如若此时我挟持你逼宫夺权,那么钟孝庭势必以正义之师的名义揭竿而起,至于闹到天翻地覆之后会成全了谁就不必我多说了吧?”凌飏说着顿了一顿,然后不等我接话就又兀自说道,“可是颜怀越不然,他不会为你拼命,也没那么多堂而皇之的借口,充其量也就是带着他的人回到颜家的封地自立为王,从此两不相干。虽然结果都是一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会远比一个目中无人的狂人更让人头疼。”
说到底现今南野朝中的格局其实并没有大的改变,钟、颜两家各自拥兵自重,只是那个在中间起牵制作用的人由骆无殇换做是我而已。
而一旦这个均衡被打破,此时已经不仅仅是我意料之中的颜家,就连钟家只怕也会崛地而起。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整个王朝土崩瓦解,就算手持传国玉玺,凌飏他拿到手的也只会是一个空壳虚名。
所以,要从真正意义上拿下南野,就要赢得他们之中至少一家的臣服,而凌飏的意思是——
取钟家而弃颜家。
他明明抱着一统天下的野心,这种矛盾的说法让我无从理解。
“你的意思是舍弃颜家?”我问。
“凡事没有万全,要得全局,就必得先有所舍。”凌飏道,言辞间并不见得会有什么遗憾,“你说的对,以我手中现在掌控的财力和兵力,要攻陷南野甚至夜澜都易如反掌,可我最大的目的是北越。就算将来夜帝不在了,他留下的那个大摊子要吞下去也要费些力气,所以——”
“所以你就须得用到我来牵制钟家。”凌飏的话点到为止,我心中了然,便代他说完,“钟孝庭纵有野心,也背不起一个乱臣贼子之名,你不动我,就是为了暂且缚他的手脚,然后以我为饵来一步一步逼他就范?”
“人生一世,知己难求,说利用多伤感情?我们暂且还是称之为合作吧,在这之前,我会无条件的配合你,至少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是么?”
凌飏莞尔,湛亮的眸子里重新堆满明媚的笑意,隔着面前的桌子神情专注的看着我。
这男人看似无害,身上却处处透着邪气。
他的野心,他的心计,无一不在提醒着我,这个人的危险度又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但是我承认我是被他最后开出来的这个条件诱惑了,只略一思忖便是斩钉截铁的点头。
“好,一言为定。”我说,“只要他无恙,三月初六我准时往苍月城与你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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