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凉如水，晚风飒飒。

　　枝叶无助摇摆，四周悄声寂寂。怎一个苎衣不耐凉新的时节。

　　云霭自缀着点点疏星的天空中轻轻拂过，隐隐露出半轮明月。淡漠的烟霞萦绕于天际，朦胧的月光笼罩在身侧。

　　一切皆好像伸手可触，

　　可待探出手去，

　　却发现那只不过是镜中花，雾中影。

　　星若辰，月似盘，团团冰镜叶清辉，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明明是人月两圆的时刻，此下竟显得格外清冷。

　　一袭孤影茕茕孑立，面容氤氲，翩翩尔形佳。唯独眼瞳中的冷凛宛然寒潭般冻彻入骨。

　　回过头，对上双微闪的星眸，亮丽如朝霞，又保持着某种神秘无法堪测的淡然。这异乎寻常，令人屏吸的美丽，实非尘世间凡笔所能捕捉和把握。

　　他晃觉犹若方才所观之月，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遥不可及。

　　眼中的阴霾瞬息消逝，展夜眉目间不经意地浮上一丝温柔。“姐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来人沐浴在迷梦般的月色里，份外强调了她有如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秀丽轮廓，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淡雅气质。

　　脸上永远挂着的浅浅笑容，更给人种情不自禁想亲近的感觉。就像洛神忽然现身水畔，她的“降临”使这里立刻转化为空山烟雨的胜境，如真似幻，动人之至。

　　琼若将手里的衣服披到他身上，二十多年中她对展夜的照顾绝不比任何一个亲娘少。虽然很清楚他根本不畏天气寒冷，还是希望尽可能多给予些温暖。

　　拉着展夜到旁边坐下。琼若抬手轻轻拿开他肩头的树叶，动作娴熟地理顺他被风吹乱的发丝，一边缓缓起唇道。“睡不着，听说你抓了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回来。”

　　“又来劝我休要折磨人？”展夜一挑眉，暗骂不知道又是哪个该死的东西把这事告诉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邪笑。

　　对于他来说最近实在郁闷。不仅看上眼的没带回来，短短几天竟然中毒两次。本想拿董弈妍出出气，岂料又被琼若知晓，要是没有合适理由的话，这气恐怕就撒不成了。

　　不过，如果让他查出来是谁多嘴……反正换个人玩玩也算差强人意吧。想到这，展夜心情又好了起来。

　　琼若眉头微皱，语气仍是哄孩子般轻柔。“以前那些人毕竟是跟你有仇，但她一个弱女子你怎么忍心……”

　　“这是因为我看到星寰和楚辰风对她非一般的爱护，有她在手里就不用担心会失了他们的踪影。若非萧随云耍诡计害我中了远尘，又何必如此麻烦。”展夜道出事情原委。天下间能从他口里听到解释的也就唯有这琼若了。

　　“星寰，楚辰风，星寰……”多年来既想听到却又害怕听到的名字毫无预警地进入耳中。

　　声音缠绕于琼若记忆的每个角落，片刻不停地在脑中重复、碰撞，发出阵阵回响，敲碎了她终年不变的平静面容。

　　琼若呆愣在一旁，她完全没留意到展夜接下来说的话。娇躯摇摇欲坠，竟连坐也坐不稳，只是径自低喃着。“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她如此，展夜脸上满是奇怪之色，不禁轻呼道。“姐姐，”

　　她茫然若失地抬起头来，眼睛虽看向展夜，但依然是漫无焦距，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投向未知的远方。

　　过了良久，

　　展夜简直要以为她中邪了，正打算探她的脉象。

　　琼若突然猛地咬住嘴唇，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

　　她用力抓住展夜的肩膀肃容道。“夜儿，不要再招惹他们，无论他们想干什么都好，离他远点。”有些事虽然早知不能避免，可是到了眼前，自己依旧不受控制的祈求上苍，奢望真相的揭露哪怕可以晚一刻也是好的。

　　她实在不愿看到夜儿悲痛欲绝的模样。

　　“哪个他？你认识他们？”展夜虽被她捏的生痛，但那远远比不上琼若说出的一番话更让他讶然。

　　她对自己的残暴确实是向来都有些不满，可最多也不过偷偷想办法让他要折磨的人能稍微好过点。对于他复仇却一贯是支持的。今次为何……

　　最重要的是：楚辰风三人已知道得太多，又岂能如此轻易的放过。挡他路的人都不可以有好下场。

　　琼若闻言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表露的太过明显了。不由慌忙收摄心神，但是仍不敢去看展夜。

　　手下不自觉地摆弄着衣角，琼若努力扯出个笑容，轻轻叹道。“你也清楚我二十年都没离开过总坛，哪里会认识他们年轻人。只是听说这几人才智武功都是当今的佼佼者，所以……有点怕你会吃亏罢了。”

　　展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琼若在他的注视下越发慌乱。待要逃离，却被他一把拉了过去，顿时跌坐回原位。

　　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琼若的颈窝，低笑道。“姐姐最不会骗人了，你一骗人眼睛便会乱眨。但是你不愿说，夜儿就不问。

　　我可以答应你不虐待牢房里的那个女人，只是也不可放了她。而且楚辰风三人不能放任他们在外面继续生事，挺多抓回来我不杀既是了。”

　　“姐姐，”展夜用手慢慢扭过她的头，逼琼若直视自己的眼睛，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寂寞和疲倦。

　　他声音轻的如同风一吹就会散开，“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但不许骗我，不许抛弃我，这世上只有姐姐是从小真心对我好的，如果连你也不要我，夜儿就真的没亲人了。

　　如果天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这个世界留之何用，不如索性毁了它，让所有人陪我一起承受地狱的黑暗。”

　　这句话虽是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出，但琼若很清楚这种事他是真的能做出来。相较于展夜的疯狂她感到得更多是心痛。

　　面对展夜少见的无助，她胸口被堵得死死的，琼若好想好想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就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着。

　　不知过了多久，

　　琼若挣脱展夜。“我累了，记住你向我保证的事。”

　　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黑色阴影中的展夜看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只有眼神仍然透着股倔强。一如他小时候，纵然被血泪打得遍体鳞伤也从不皱一下眉头，而那时他还仅仅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夜儿，无论你以后在哪，姐姐必定会永远陪着你。”说完琼若头也不回地跑了开去。

　　她怕再看展夜一眼就会忍不住把前尘往事都告诉他，然后两人躲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平平静静度过下半生。即使会被夜儿记恨一辈子，可最起码他还能活着。

　　但是琼若很清楚自己绝不肯这么做。从脱离魔掌的一刻起，琼若就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为了报答她的大恩什么都可以抛弃，哪怕是自己的……

　　“我对不起你，夜儿。”琼若唯有在心里不断嘶声呐喊着。

　　如果有天知道了你受的全部痛苦都是被我强加的，是我亲手给了你一个扭曲的人生。

　　夜儿，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希冀我不要离开吗！

　　你为什么会遇到他！

　　需知道，我曾向她发过誓用生命保护他，所以即便代价是杀了你！我仍要护他周全，就算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宁愿自己死一万次也不希望你受到一点伤害啊！夜儿，你叫我如何是好！

　　现在我实在已无力阻止事情的发生，唯一做得到的就是尽量减轻你犯的错误，并照顾他所在意的女子了。少主喜欢的人，我不会让你委屈她的。

　　★★★★★★

　　不知道发呆以外还有何事可做，不知道辰风和星大哥的伤好了没，不知道展夜到底想怎样处置她，不知道……

　　除了根据窗外天色来大概判断被关的日子，董弈妍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了眼墙上的划痕，

　　第七天了。

　　这七天里姑且不论极度恶劣的生活条件，和心里无法避免的焦虑。要是单单如此，董弈妍尚能忍受得了。

　　真正令她恐惧的是隔壁时不时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毒虫鼠蚁的啃咬声……以及随之而来令人作呕的烤烂皮肉的焦糊味，血的腥臭味……

　　听到那快被酷刑虐待得几乎发不出音的犯人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凄厉惨叫，她只觉得犹如千万把利剑插到了自己身上，连耳膜也差不多给一并穿透。

　　头脑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一幅幅残忍至极的画面，董弈妍从没有过这么痛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她忍不住扶着墙角阵阵干呕。

　　可是展夜给她的食物少得可怜，肚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没东西可吐，董弈妍直把胆汁都呕了出来，但依然不能止住恶心之感。

　　骇人的血腥气息不断在打击，磨灭董弈妍的意志。即使坚强如她也快要被眼前没有尽头的摧残所逼疯，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该绝望了。

　　远处传来微弱的轻响，

　　放在以前董弈妍肯定听不到，但在除了哀号就只有死寂的牢房中度过漫长时间以后，恐怕现在饶是风吹木叶的动静也能引起她注意。

　　视线终于移离窗口那道唯一的风景，缓缓投向铁栏。

　　她在开锁的刺耳声中不由猜测起来人的身份，应该是展夜吧。

　　虽然想了很多个自救的方法，但遇上如他般无法用常人思维去理解的疯子，董弈妍实在没什么信心。她最后下的结论竟是自己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条路可走。

　　不可否认，董弈妍心底深处最渴望见到的无疑为楚辰风或星寰。只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起这么乐观的念头，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并非董弈妍认为两人不想救她，纵使她对男女之情再不敏感，对爱情看得再淡，可也未至于迟钝到无法体会出两人对自己的爱意。

　　只是既然不愿给予回应就干脆装傻好了。毕竟在董弈妍看来维持现有的关系会让她更有安全感。一旦付出感情，很多情况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问题在于魔教岂是个好找的地方，展夜说要拿楚辰风三人来换她都不知是存的什么心。难道就这么笃定他们一定能找到这里！

　　退一步讲，就算来了，又能有什么用吗？

　　好几次董弈妍都有把凝香丸拿出来的冲动，可终究还是抑制住了。让别人为自己送死的事她还做不出来。

　　正想着，琼若出现在了门口。

　　七天中难受的何止董弈妍而已，琼若也是急的很。展夜只同意不折磨董弈妍，却不肯放她出来。还故意让人经常在旁边的牢房里施刑，分明是种变相的折磨。

　　要不是今天终于缠得展夜答应把董弈妍换个地方软禁，她真担心最后看到的只会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琼若早已听说董弈妍至今还依然正常，如此环境下关了七天都没崩溃，又是少主的心上人。这一切自然勾起了琼若的好奇心，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董弈妍怎也没料到来的是个跟展夜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大美人，她貌如少女却又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也许是连岁月都不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所以根本无从估计其年龄。

　　从琼若盯着自己起，董弈妍也同样在审视琼若，不清楚来人意图的前提下她只能贯彻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

　　反正最坏的打算她都做好了，该来的总会来，事到跟前反倒不如镇定下来。

　　在琼若眼里，董弈妍虽然已可用蓬头污面、衣衫褴褛来形容，但双眸仍异常清澈，面色平静安详。见到她后嘴角微微上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一笑，纵是散乱的头发和颓废的装素也丝毫不减其娇媚。

　　看了自己一会后，发现她暂时还没有出声的意思就径自注视窗外，竟似浑然忘记了她的存在。

　　注视着墙角里分明没有内功却能把自己融到周围事物之中的女孩，琼若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心底一向对女人疏离的少主也会对她动情。

　　无论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总之琼若第一眼就很喜欢董弈妍。也更坚定了保护她的决心。

　　“姑娘受委屈了，我是来带你出去的。”琼若对董弈妍柔声道。

　　董弈妍差点脱口而出展夜到底打算干什么，她可不认为出去的意思就是放了自己。但转念一想……算了，何必去问无用的话。

　　董弈妍只是笑了笑，乖乖地点点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迈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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