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悄悄地跑到“世外桃源”去了。山上的风很大,她将手臂横挡在脸上,白色的风帽吹拂得啪喇喇作响。她走着,遥遥地见到了木屋,她立住了,双手撑着膝盖,半崛起身子,粉白的脸被厉风吹得绯红。她抬起身子,朝它走去,立在那木门外,双手贴在那裂了缝的门板上,轻轻地一推,门便开了。仍是熟悉的场景,她一径走向挂着她画像的墙上,将那略泛黄卷边的画取了下来。画中的她还是那个她,而画这幅画的人已经病得恹恹一息了。她的手指拂在画像上她的脸上,脑海中映入的是他灰白薄弱的脸。那一句“你们好吗?”她知道他是说给她听的。他仍是用那样吃吃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心突突的跳着,话却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她见到了他的妻,那样温顺和气的一个女人,始终内敛的笑着。而他们之间离得这样近,却不能再进一步,甚至连说一句话也受到了拘束。
她将目光直直的瞅着画上的人,看着右下角那个落款,濡湿的泪珠顷刻间沾满了眼眶。她的心里有多么的不舍,看到他今日的这番模样有多么的锥心,只是她自己清楚。她阖上眼,仍由泪珠纷纷扬扬地顺着眼角抛下来。
忽房门咿呀一响,她唿地侧过脸,等看清门口立着的那个人,才疾疾忙忙地低下眼皮将脸胡乱的揩擦去。
“佳瑶。”尽管已经虚弱得步履不稳,但泽柏仍扶着门框,倚着门欣喜地叫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憋出一个笑容朝他晲去。
他徐徐地走进来,不接她这碴:“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没有忘记!”他走了几步,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又停下来了。
“我……”她唇角微掀,仍是挤着笑,那笑在腮上却显出怆然之意。“我上来看看。”
“我每天都来这里看一看……”他尽管瘦得颧骨突显,双颊凹下,笑的样子仍然是那样好看。“不来看,我心里不踏实。”他垂下头,露出那一截瘦削的脖子。
他天天来一次,竟遇到了她,他原本空落落的心被填补了。他多想近一步,握住她的小手,亲吻她的额角,呢喃着说些蜜语。但是不知怎的,他竟变得拘谨起来。
“这是我画给你的画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不由自主地将手上的画交于他。不经意地肌肤碰触,他的手竟也似这冷风一般寒瑟。
他没来得及将那画展开,便揉着自己的胸脯子曲腰伏下身子一连串地咳起来。她忙上前几步,扶住他,焦心地问道:
“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咳了良久,被那痰堵噎地说不上话来。她在屋子里四处张望,终发现一只青瓷花茶壶,揭开盖,却空空如也。
“不……用……了。”他简短地说了几个字,也不连贯。他灰白的脸上咳得兜头彻腮的酡红。
她替他揉搓了好一会儿胸口,他才平静下来。
“我现在真没用。”他朝她一面笑着,一面又微微咳了几声,并即刻捂住了嘴。
“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会好的。”她一连串说了几个好,扑籁籁珠泪乱洒,又不想被他看到,便假意背对着他,手摁着那掀了盖的空茶壶上。
“只要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他默然了半晌,遂凄凄然地说道。他索索屑屑地伸出长臂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是不是这里太冷了?你的手才会这样的冷?”
“不,我觉得这里挺暖的。”她极力地捺住自己的泪,尽力让自己的声气恢复笃定。
“佳瑶,你是在哭吗?”他仍听出她哽咽的声音。
“不,我哪有哭呢。我有什么好哭的呢?”她呜呜地啼泣着说,仍不肯面对着他。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将画摆在桌上。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明知见你一面已属不易,但是我总是想见完你以后又再见你一面。你说,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呢?”
她举起袖子将眼窝里的泪拭尽,心中一搐,将手收回来。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她如是决绝地说道。每一次都说不要再见了,但是仍会见到。她顿了一顿,又回转身子,对上他黯淡的眼眸:
“这一次我们不说再见了,应该是不再相见。”
他面色惨淡,心中顿然起了一种钝痛。
“让我最后一次送你。”
他咸涩不堪地说道,面上渐渐起了无奈。
临走时她没忘记抱起那卷画。
两人并肩走着,她才发现他瘦了许多,风一吹将他宽大的袍子底下绵薄的身子印了出来。见她在打量他,他便露出羞涩的笑。
“我现在才懂得什么叫做第一最好不想见,如此便不可相恋。”他黑色靴子干净的出奇,他走在她的跟前几步时,她才发现他的靴子雪白的底。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不可相弃。”她幽幽地将这一句念出来。
他在前面顿住的脚步,她昂起脸望着他纤瘦的身影。他低哑地喊了一句:“我是不会与你相弃的。”
她登时腮边珠泪直滚滚地坠下来。她将手上的画攥得更紧了,风沙沙地刮来,她借画挡住了自己的颊,唯恐他看出自己的不舍。
隔了两条街才到她的府上,她却停下了脚步,而他也纷纷地止住了步子,眼神幽沉,剪着手。
“就到这里罢,我该进去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凄惋的神色。
“那好吧。”他深深地睄了一眼她的脸,默默地说道。
她从他面前横走过,疾疾地走了几步,又悄然地回头张望他,他仍纹丝儿不动地站在原地,炯炯地盯着她,苍白的手衬着脸,伛着腰咳着。
她略一犹疑,毅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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