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张知县方往台上一坐,就见四下里敛声静气,几百双眼睛一起盯将过来,心下得意,把胡须一捻,只道此次军民同心,退敌有功,朝中嘉奖不日下来,趁了端午,更该与民同乐。
话音方落,就有人扬声道大人临危不惧,救黎民于水火,得父母如此,实乃地方百姓之福。张知县连连摇头,如何肯应?推委几番,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方往台下去了。
众人方拥他往台前坐了,就有人抬了桌儿,在台上一张张叠将起来,须臾连楼上诸人亦要仰头观看。
湘琴见桌儿竟有十七八张之多,方自咂舌,就有小童从底层一路翻将上去,到绝顶跳起舞来。
众人但见那小小身影转侧有余,筋斗连翻,正眼花缭乱,小童又打了个忽哨,将身一仰,如乳燕投林,径直跃入台下的绳兜里,众人恍过神时,绳兜兀自颤动不绝,一时掌声雷动。
湘琴手儿还拍不到两下,就见一人走进阁中,把眼看时,却是林玉甫。
方吃了一惊,朱润已迎上前去,两个相挽而坐,杯来盏去,且是亲热。湘琴心中惑突,老大一个疙瘩难解,只把眼瞧了林玉甫。
林玉甫如何不知,等朱润起身吩咐小厮时,便向她点一点头,悄声笑道:“娘子见笑,无非彼一时,此一时罢了。”
湘琴会意,倒觉自家好笑,自把此事丢开不提。
林玉甫坐不到片时,便往楼下去了。台上早换了拨人手,湘琴见一人仰卧台上,两脚竖起,一脚顶了根朱红的长竿,不一时便有孩童爬到竿顶顽戏。那人只将竿儿往两脚间颠挪不已,小童稳稳立了,又取笛儿吹出支曲子来,众人兴头,叫好不绝,越将台儿围了。
湘琴方瞧得有趣,冷不防有女子扑到张知县座前,叫道:“求大人与民女做主!”只把头一下下磕在地下。
众人吃她一嚷,齐齐移过脸来,台上那人不防,把脚一滑,小童便直直跌将下来。
湘琴啊的一叫,方把手遮了眼,就被朱润捉了手笑道:“他没事。”
湘琴把眼在他指缝里乱扫,果见小童跌在绳兜里,方才松出口气来,又见女子抬起头来,不是惠娘又是哪个?当下只半张了嘴儿,愣在当地。
张知县心里嘀咕,面上不免做出些姿态来,只温声道若有冤屈,但请讲来,自有本官与你做主。
惠娘听了,眼中泪花闪闪,一时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开口不得。
张知县见了,愈发和言悦色,惠娘抽抽噎噎,把始末说了,末了只说求大人开恩,取下兄长人头,说罢连连叩首。
张知县咳嗽一声,只叫苦不迭。原来那日真倭人头未满百数,余下的皆是官兵将无主的尸首割了头,剃了顶发,充作倭子模样的,也有些好领赏的,径将些秃发瘌痢的百姓杀了充数的。那惠娘的兄长,不巧正是个秃子。
张知县虽也晓得些影像,却哪里管去?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谁知偏有人硬生生揭将出来,也不知交多少人听了去,心下恼恨自不必题了,偏众目睽睽,发作不得,只把眼儿一瞟,就有个精乖的令吏走上前来,向惠娘说大人自会与你做主,何消说得?且请往里边去。
惠娘哪想到其中关窍,信以为真,感激涕零爬起身来,随那人往里边去了。
朱润早便沉下脸来,待要问湘琴,见她一脸惊诧,猜她未必知情,心下一转,早唤过小厮来吩咐了几句。
小厮还未下楼,惠娘已随人走将进去,朱润面色一发难看起来,叫住小厮,另把话儿嘱咐了。
这里湘琴听了惠娘言语,方自恻然,正听到朱润言语,她本等聪明,略一琢磨,已觉出滋味来,扯了朱润只要他说个明白。
朱润交她缠不过,方道:“我改日另送你两个丫头罢。”
湘琴听他话头不对,愈觉心底发凉,故意道:“不!我就要她。”
朱润说她不转,心头焦躁,未免漏出些话底来,交湘琴抓了衣袖驳道:“知县大人不是说了定会与她做主?我们多等一时,她自然出来了。”
朱润将她一看,只微微笑将起来,也不答话。
湘琴脑中一闪,瞬时明白过来,想起自家初来时的光景,怒火中烧,良久方结结巴巴说道:“这些人,这些人的良心都交狗吃了?!”
想了一想,只向朱润道:“她已经够可怜了,你帮帮她又怎样……”
连说几声,不见朱润答应,越加恼火,把手一摔,转身便要下楼,交朱润扯着,只问她往哪里去。
湘琴本不欲答他,奈何交他扯得动弹不得,越没好气,只道:“不做甚么,下去领她出来。”
朱润不觉一笑,道:“你如何领她出来?”
湘琴把脸儿一扬,只瞧了他似笑非笑道:“如何领?你不是认得那知县么?”
朱润会过意来,也不知该哭该笑,将她拖到椅儿上,恼道:“你越发长进了!懂得用我的名头了?”
湘琴越翘了嘴角道:“不用你的名头,用谁的?”
端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朱润瞧在眼中,两太阳一抽一跳,偏又有丝甜蜜漾上来,竟奈何她不得。
半晌方咬牙训道:“真想救她就莫要乱跑!且给我乖乖呆在这!”说着把门一摔,一阵风往楼下去了。
湘琴扒在窗边,见他三两步寻着个人,正是先头开腔的令吏,两人走到一边,也不知说了甚么,那令吏便笑了一笑,自往里边去了。
那人不到半刻就带了惠娘出来,朱润略一示意,小厮就向他手中塞了什么,那人也不托推,随手接了。
惠娘随了朱润走进阁中时,犹有些怔怔的。朱润却没甚好气,只向湘琴道:“今后看好她,少带她出去。”
湘琴方露齿一笑,就交朱润一眼瞪来,也不以为意,自拉了惠娘转过一边。
那日后,惠娘整沉默了三两日,自此对湘琴愈发尽心,湘琴也把心事尽相托付,不时把些金珠宝玉交与她变卖,又备了许多散碎银子在身边。眼见诸事齐备,仍不得刘海石消息,正觉时日好不难捱,就听刘海石来见。
湘琴又喜又忧,也不知那事成也未成,出来见他面色松快,顿把心头一松。
果然刘海石只说主簿稍侯便来,湘琴当即便带刘海石走到爱月屋里。
爱月方起身,还不曾梳洗,见了这光景,只半嗔半笑道:“娘子莫要为难我,那朱大官人是好回话的?”
湘琴如何不知她言中所指,只作不闻,径上前说自家要从良。
爱月早把刘海石睃在眼中,虽在肚里暗赞了一声,却也晓得这不是个有身家的,并不作难。
当下匆匆梳洗过,同两人往厅里坐了,还说不上几句,却听主簿过来,正有些打鼓,又见刘海石迎上前去,互叙寒温,愈把心来虚了。
那主簿同刘海石说了几句,便转向爱月,只说读书人清寒,莫要狮子大开口。
爱月听了一声也出不得,半日方在嘴边扯出个笑来,唯唯应了。
湘琴晓得她心思,将她拉到一边,交人抬出只箱儿来,把几匣金子数了,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了价,将将也有千金之数。
爱月瞧了这些黄白之物,心头发苦,方磕磕巴巴说了句:“非是小妇人不识抬举,实是,实是有些苦衷……”
那主簿早沉下脸来,爱月一慌,只没口子叫道:“实是,实是朱大官人早把湘琴娘子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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