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低头一笑,径自吩咐了马婆子几句,马婆子就往外边去了,黄监生不免将眼睃着,见她往跨院里去,方不言语。
这厢众人七嘴八舌,有嚷的,有劝的,又有按捺不住往四下里看家什的,小娥只一声不应,正热闹,就见马婆子抓了两个棒槌进来,众人怎知他甚么意思,方要开口,小娥已抄了棍儿在手中。
恰有人抱了花瓶出来,交小娥赶上一步,照头就敲,那人急了,又舍不下花瓶,只把脚乱跳。
众人不料她这便动起手来,黄监生方叫得声弟妹,就被马婆子一棍扫来,急中将身一拧,险把腰闪着。
六叔公把拐杖一顿,就要喝骂,不防交小厮把门闩敲在拐杖上,一个趔趄,喘了半日,方抖抖索索指了小娥道:“易氏,你、你这悍妇!莫以为仗着你那知县表兄,我们便不能把你如何了!这可是刘家之事!再者说,你那知县表兄如今还不知死活哩……”说着只呛咳不止。
小娥一怔,随即冷冷一笑,愈把棍儿乱敲。
黄监生连吃两记,恼起来就要发作,又见她有恃无恐,心里一个格登,只说知县那头莫不是有变数,想想便在六叔公耳边说了几句。
那六叔公便把脚一跺,恨恨道:“易氏,我们念你妇道人家可怜,也不逼你,你好生思量几日,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掉头就走。
小娥只把棍儿相送,将众人落花流水赶出门去。
马婆子连啐几口,把大门上了拴,回来只向小娥道:“娘子,这也不是办法,若他们明日再纠了人来,却如何处?”
小娥头也不抬,哑声道:“你明日便与张有寿说,叫纸坊的人来,他们再过来,拼个头破血流罢。”
马婆子待要说欢郎,看她模样,叹了一回,自往厨下去了。
小娥坐了会,把灵前的烛台香盒拭了,又取新果子换了,眼见日头昏下来,便见马婆子端上饭来。
小娥吃了半碗,喝了两口汤,就放下碗,不吃了。
只往窗台下干巴巴坐到天黑,猛听得身后轻悄悄一阵脚步声过来,心头一动,不等那人走到跟前,抡起木棒就朝他打去,早交那人捉了胳膊,低低道:“是我。”
抬脸方见是朱润,呆了一呆,只把木棒往地上一丢,一声不出往椅儿上坐了。
朱润就拾起木棍在手中,掂得两掂,道:“你便拿这棍儿打的人?”
小娥把他一看,一会方沉沉道:“是!若是根铁棍就好了。”
朱润忍不住在嘴边漏出些笑意来,道:“铁棍你如何拈得起?”
说罢自弯身寻了火石来,把蜡烛燃起,又掇过椅儿,往她对面坐了,方道:“你今日鲁莽了,若是他们不肯退让,反伤了你却如何?我便得了消息也来不及,下回切勿这般,他们再来胡搅时,你只需报信与我,我自会料理。”
见小娥垂了眼儿,眼珠也不转,晓得她不曾听在耳中,不由在灯影下把她一望。
愈觉她两肩薄薄的,比昨日又瘦了些,不由叹出口气来,慢慢摸在她脸上。
小娥移时方觉出他摸在自家脸上,当下将脸一扭,起身方说了句:“你,你以为他走了,就能随意轻薄我……”就把身子一晃。
原来她起身太急,又连着几日伤心劳顿,加上方闹了一场,这会竟觉眼前一黑,往前便倒,早交朱润扶到椅儿上坐了。
朱润见她胸膛一起一伏,脸上犹带了些潮红,半日方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他们也不消来闹,多等几日总能如愿。”又道:“我是看你这样,心中难受,并没想轻薄你。”
小娥听他言语真切,怒气稍解,方把脸扭了,就听朱润道:“再说,你的身体,我便闭着眼睛也想得出,为什么要轻薄?”说着便向前握了她手儿。
小娥红涨于面,只要抽手,却交朱润牢牢握了,道:“你就不为自己打算么?”
小娥低了头不应,朱润只觉她指尖似冰,许久不暖,只瞧了她叹息道:“还未入冬,就冰成这样!冬天却怎么办?”
看小娥又怔怔出起神来,但将她手一捏,道:“今天他们是走了,明天呢?后天呢?那人还不知怎样,他们不会再顾忌,你就没想过往后会如何?”
小娥恍如梦醒,良久方道:“想又怎样,难不成会有人白白帮我?”
话音方落,便是一呆,下一瞬便把双肩抖将起来,哽声道:“会,会有人白白帮我,可是,可是他……”一时心中发绞,再难言语,猛抽出手来,捂了双眼,把双肩抖得如簸箕般。
朱润但觉心头亦随了她肩头发颤,不及多想便握了她双肩道:“跟我走罢!我会好好照顾你,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小娥只慢吞吞把眼泪抹了,笑道:“你娶我?”
朱润沉默片时,缓缓道:“我不想骗你,她并无过错,我,我不能休了她……”
见小娥又是一笑,急道:“除了正室的名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娥只把头摇了,道:“你不休她,还算有良心,你走罢,我没想过再嫁人。”
朱润呆了半晌,方把眉心一揉,道:“你真要为他守寡?真要孤零零过一辈子?那样你困了,饿了,冷了,病了,都没人管你。”
小娥默然不语,朱润转脸方见她歪着头倚在椅背上,竟已睡着,不免推她道:“这样会着凉的,困了就去床上睡罢。”
小娥正睡得香甜,哪里应他,朱润摇摇头,自弯身抱了她起来,才走得两步,小娥猛然惊醒,挣下地来。
方有些愣愣的,就听朱润笑道,“你真守了寡,以后可没人似我这般。”
见小娥垂了头不言语,便道:“你也困了,早些睡吧,今后别莽撞行事,有事便叫人递个消息给我,我自会帮你。今天的事我回去就料理,你不消多想。”说着便往院里去了,小娥就听马婆子送他出去,一会门声一响,就知道他去了。
又听一阵风吹来,那竹影便摇在纱窗上。
那厢马婆子闭了院门,又把后院看了,交小厮拿木条把门扇儿顶了,各处都上了锁钥,方走来屋里,见小娥胡乱裹了被儿倚在软榻上,只道:“娘子脱了衣裳好生睡么!”便向前替她解衣裳。
小娥只由她把衣裳解了,替自家掖好了被角。
马婆子临到要出去,又往榻沿上坐了,道:“娘子,你勿嫌老身多口,这女人,总是要靠男人的。如今大官人不在了,知县大人又不知怎般,你一个女人家,没亲没眷的,总要找个依靠才是。”
小娥只把被盖掩了脸道:“我不嫁。”
马婆子见了这般举动,不免笑出来,只拉了她手儿道:“娘子别憋着。”
顿了顿又道:“娘子要与大官人守丧原也是该当的,只是勿要似老身当年那般,吃人算计了……”絮絮说了半日,不见小娥应声,看她时早便睡熟了,叹了两声,方起身吹了烛火,关了门出来。
再说黄监生等了三日,耐不得,又来寻六叔公。
交家人接进去,奉了茶,只说主人出去了。
黄监生心下嘀咕,又来两遭,俱是不在,难免觉出些味来,暗把家人扯过一边,塞了些银钱过去,方知端的,当下气呼呼走出来,大骂易氏狡猾。
又把几家人走遍,不是不在,就是绝口不提,恼起来一溜烟走回家里,拉了吴氏,定要她设法。
吴氏便使丫头往赵家问讯,谁知赵安前两日就往京师去了,家人也不知何时回来。
黄监生听得真切,只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瘪在椅儿上。
吴氏看了好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材料!那易氏到底是女人,有甚么本事,这纸坊你就是不夺她的,她自家也未必能撑下去,你便多等几日,到时只怕她还求着你哩!何必这会讨人嫌,落在外面也不好听。”
黄监生双眼一亮,拉了吴氏迭声叫妙,两个说了一回,正自高兴,就听知县派人来叫,唬得黄监生跳起身来,连说坏事。
交吴氏呸了一声,道:“老娘当初怎么说来着?自家耐不住,兴头头闹在前面,如今好了,要捉你开刀了!”
黄监生正恼火上头,听了就要发作,又交吴氏道:“他既叫你去,你应着便是了,这地方官左不过三两年便去了,往后再慢慢摆布也不迟。”
黄监生就走出来,路上只将银钱探问那人,谁知那人银钱照接,话语间一丝不露。
黄监生心神不属,到时方发现竟走到刘家宅前,愈把鼓儿打得咚咚响,踏进厅里方见三叔公、六叔公俱已在坐,余者亦是刘氏族人,团团站了一厅。
见欢郎正中而坐,忙向前施了礼,说小民见过父母。
待见欢郎和颜悦色,始放下心来。
欢郎便把众人一看,说表妹青年丧偶,同是族人,还望照拂则个,众人唯唯应了。
那六叔公早将衣袖抹了眼睛,说大人为了一县子民,重伤方愈,还需爱惜自家才是啊。
众人醒过神来,又有几人红了眼睛,一时七嘴八舌,这个方说箭伤如何养,那个就说家中有味药极有效的,这便献上。
欢郎微微一笑,说此乃为官的本份,何消说得,众位厚爱,说着便端起茶盏来。
众人方收了泪,辞将出来。
那边黄监生方行到阶下,就听一人道:“请留步。”
转脸便见小娥俏生生立在廊下,又见欢郎在几步外背手而立,顿把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想莫不是这易氏要乘便发作,没奈何,只一步一挪走上前来。
小娥只微微笑道:“官人在日,本无多亲眷,说起来你便是至亲,如今官人去了,纸坊之事我却不解,少不得还有劳烦处了。”
黄监生就讪笑起来,连说弟妹客气,如何当得?有事体自管吩咐便是。
欢郎皱起眉头,见小娥又低低说了两句,黄监生方怔在当地,小娥已扬起下巴,微微笑将起来。
欢郎只觉那笑意艳到极处,前所未睹,偏又带了股侵髓的冷意,越觉惊心动魄,不觉一呆。
黄监生早把一缕精魂飞出,手脚俱软,方挨前一步,又听小娥低语了一句,只连连点头,喜滋滋走出门去,临去又回首两三次,险不曾撞在院墙上,方脚下打着转,慢悠悠去了。
欢郎早走到小娥身后,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小娥只把头一摇,道:“没什么。”
欢郎见她眼神闪躲,哪里相信,连问两遍,小娥都不理,恼起来只抓了她胳膊道:“没什么你会笑成那般模样?你知道他是怎么看你的!?”
小娥脸一红,甩了手道:“我笑成什么样不用你管。”
欢郎大怒,一言不发,回身便走。
小娥见他脚步略带踉跄,想起他重伤初愈便闻讯赶来,心头一酸,只吃吃叫道:“你,你等等……”
欢郎就立住脚,回过脸来,小娥就把头来低了,一会方道:“今后你要记得好好吃药。”
欢郎看了她半日,方道:“你若担心,就少做些让我操心的事,我不用吃药也好得快。”
小娥默默把头一点,欢郎又说两句,就辞去了。
走到外边时,想想终不放心,到底将青童叫过来,吩咐了几句。
晚上小娥早早便睡了。第二日见天色晴好,马婆子便在院中浆洗衣裳,小娥在廊下看了一回,也向前拿了棒槌槌裙子,马婆子见她不时发呆,几次险些槌到手,只把棒槌夺了,交她歇着。
小娥便往书房里翻了半日,又往厨下翻前找后,马婆子怎知她做甚,问她又不说,见她走来动去,不似前几日萎靡,倒也由她。
谁知午后方把衣裳晒在院里,就不见了小娥人影,只说她到街上去去就回,交小厮找了几回,等到黄昏时,依然不见人影,眼见天色黑下来,只往县衙赶去。
不想看门的却说青童不在,问欢郎时又不理,马婆子一发慌上来,想起朱润,又不知他住处,急起来只在原地走转。
话说小娥午后出了门,便往纸坊行去,到了地头,只在外面看了一回,见众人忙乱,一如往日,一时苦痛难伸,早把泪珠儿滚下来。
一会抹了泪水,走到几里外一所废屋中,进去便见尘嚣满室,屋角俱是蛛网。
原来这屋子本是城中大户消暑的居所,某年自大户死后,就闹起鬼来,有人不信邪,不久亦染病而死,之后再无人居住,平时极是荒僻少人的。
那里黄监生得了小娥言语,如登极乐,哪捱到下午,早上便起来沐浴熏香,把袍儿挑挑拣拣,又挑了柄扇儿在手中,看时辰将至,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方到左近,一辆马车过来,瞬时尘土漫天,出来时,袍儿也灰了,扇子也黄了,又有一顿饭功夫方寻到那所在,只说人还未来,进去便见小娥立在当地。
当下弟妹也不叫了,颤微微叫得声娘子,就往前挨去。
待见小娥垂了眼儿,只作不闻,任自家挨至身前,顿觉心口热突突跳将起来,一壁笑着,一壁就往她袖中摸去。
一时摸着她臂膀,把身子都酥麻了,见她全不理会,愈觉欲火如炽,急吼吼扯了自家腰带,就去扯小娥裙子。
方在兴头上,猛觉小腹剧痛,不由哎哟一叫,把眼看时,却是柄小刀斜插在腹上。
眼看着血浸出来,惊疼交加间,把小娥一推,就去拔刀子。
方拔得一半,便觉痛彻心肺,眼见那血骨突突冒出来,哪敢再动,不一时便把衣裳浸透了,不觉恨到极处,捂了肚子就向小娥扑去。
小娥慌了一瞬,就把头低了,等他过来,猛把刀柄一推,黄监生长嚎一声,就把手掐她脖颈,喘道:“贱妇!看我不掐死你……”
小娥但觉他双手如铁钳一般,方觉胸中闷痛,难受至极时,黄监生又是声厉嚎,接着身上一轻,有人扶了她在怀中,徐徐摩她胸口,睁眼方见是欢郎。
小娥喘了一阵,坐起身来,把眼乱转,见黄监生蜷在一角,呻楚不绝,也不顾手脚瘫软,就要爬起来,交欢郎按着,走过去,往那刀柄上连踢几记,哪消三四下,就没了声息。
又见小娥半身血污,呆怔怔坐着,便把手拉她,交她一挣,只道:“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干,你走罢。”
欢郎哪里听见,拉了她就要剥血衣,被小娥挣开,闷声道:“你别管我,自己走罢。”
欢郎把她一瞧,忽然笑道:“你就这么想死?嗯?”
见小娥只瞧了地面发怔,怒气上涌间,一把扳过她面孔,冷声道:“因为那个男人死了,你也想死?你的爹娘呢?可还记得他们?!”
小娥吃他一喝,如梦初醒,恰似一个霹雳砸在头顶,又愧又痛,方捂了脸,早被欢郎扯过一边,将她沾了血的外裳扯将下来。
又取打火石把衣裳燃了,扔在黄监生身上。
回身便见小娥泪流满面,肚中一叹,不免蹲下身来,软语安慰,又把手摩在她背上。
小娥越发止不住泪水,扯了他的衣袖哀哀而哭,一时许多事滚在心头,只一声声道:“都是你!都是你,为什么那天你要看到我,不遇到你就好了,就好了,那样,我,我还是徐家的媳妇…他…他也不会死……”说着无限伤心,嚎啕大哭,只把手一下下捶在他肩上。
欢郎只任她捶打,又任她把涕泪抹在袖上,一会方低低道:“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娥方见屋中烈焰已高,又见黄监生焦缩一团,鼻中渐已闻得股焦糊味,身子一颤,早交欢郎拉着走出屋外。
还走不到半里,日头就往地下去了,迎面一阵风过来,小娥一个寒战,欢郎就脱下外袍与她披了。
两个又走一程,眼见城墙黑魆魆现出影来,欢郎就把脚跟立住了,小娥恍恍惚惚,险撞在他身上,方攀了他胳膊,便听他道:“答应我,今后不要做这种事,一定要做时,让我来。”
小娥呆了呆,又交欢郎扯到身前,愣愣看了他半晌,到底把头来点了。
欢郎就道:“趁天黑,我送你回去。”
到城下时,青童早守在一边,两个方进来,城门就合上了。
欢郎就拉着她往小巷走,一面叮嘱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记着,回家也莫对人提起。”
小娥点点头,两人贴着巷边走,幸喜无人看见,一路走到门首,方拍得两下,门扇就吱呀一声开了。
马婆子见了小娥,刚把一颗心落回肚里,就见她发松衣乱,披着男人衣裳,又看她面有泪痕,一发慌乱,连问端的,小娥只含糊以对。
欢郎就向前把言语解释,马婆子瞧见他,忙不迭见了礼。
问答间又听一人笑道:“原来我白担心一场,娘子却是和表兄一处。”
小娥吃了一惊,顿住话头,那人已施施然走上前来,正是朱润。
欢郎不觉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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