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绣姝忍住痛楚咧嘴一笑,森森道:“你想救她?那你可问错人了。我从来只知害人,可不会救人。你与其在我身上费心思,倒不如去求求你的主子?”
连璧微愣,难道她已经知道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是太子了吗?
李绣姝见她沉默不语,自以为了然地嘲讽道:“他之前不是为你解了一次毒吗?怎么,你难道也成为弃如敝屣的废棋了?哈哈咳咳咳咳……”她尖利的笑声被急促的咳嗽声代替,末了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液,其中的血丝甚是惹眼。
连璧无声地叹了口气,“李掌事,天要收你,可怨不得奴婢。”
李绣姝惊惧地瞪着那缕缕血丝,神色木然,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染上瘟疫,不会的,不会的……”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连璧,目光狠然,“是你!定是你这个妖物作祟!”她快如疾风地伸手扯掉了连璧的头罩,疯魔了般地冲她嘶声道:“妖姬!十六年前你祸乱帝心,如今又来迷惑储君,其罪当诛!由我之手来治你,只不过是还宫廷一片清明罢了!你等着,即便是害死了我,你也不会如意的!娘娘,娘娘定会替我报仇,娘娘定不会放过你的!”
连璧本想甩开正说着疯言疯语的她,却在听得她的最后一句时心头一震,亟亟追问:“娘娘?是哪位娘娘?”
李绣姝渐渐迷离涣散的眼眸中,露出无限的敬慕:“娘娘,娘娘的名讳岂是你配知晓的?你且等着吧,娘娘回来后,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说完,又垂下头不住地咳了起来。
回来?
难道是这次随驾避难的谢贵妃与沈昭容中的一位么?
沈昭容不过二十许,如此年轻想来是难以令李绣姝这样五旬老妪心服的。
那么,便只是另一位了……
连璧并非十拿九稳,但面上却必须端出一副知晓多时的淡然,“贵妃娘娘若是知道您即便是眼下这般境况,却仍是如此维护,心中必是欣慰万分的。可惜,您完全会错了娘娘的意思,差点坏了娘娘大事。”
李绣姝的咳声一顿,连璧见她似乎有所动摇,忙趁热打铁徐徐道:“其实奴婢身后的主子,便是贵妃娘娘。而娘娘暗中派奴婢来东宫,为的就是接近太子。之前不曾告诉您,只是顾忌您是太子身边的近侍,瞒过了您也就能更好地瞒过太子。您对奴婢的诸多阻挠,却是奴婢赢得太子信任的砝码。”
连璧目不转睛地盯着半信半疑的李绣姝,“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已成为了太子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吗?您眼下身在蘅芜殿,便是最好的证明。”
连璧的一席话中,半真半假,但往往就是这样假中有真的话更易令人相信。
“你真是娘娘的人?”
见李绣姝已有七分信了,连璧舒展一笑,话音缓缓:“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把匕首落在了奴婢手中,却始终没有下文?那正是因为,奴婢与您是一路人啊。”
她又扫了眼李绣姝的肚子,歉然躬身道:“奴婢之前多有冒犯,也只是对掌事当日在暴室对奴婢用刑心有不满,吓唬掌事而已。”
果然,腹部的疼痛慢慢减弱了。李绣姝怔怔地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连璧,怪不得她能在被有毒的匕首划伤后还安然无恙,原来给她解毒的是娘娘啊。
“所以,你想从我手上救下素妗,也是为了博得太子的信任?”
“掌事英明,奴婢正是此意。”连璧引得李绣姝往这个方向想,再借着她的话顺势应下,便显得更真实可信了。
李绣姝笑着干咳了几声,“那你的动作可晚了,昨日她体中的毒便应已发作,眼下恐怕早没了。”
连璧陡然觉得心底的凉意泛起,渐渐从心脏处扩散至四肢,僵硬地无法动弹。
“即是这样,那奴婢另寻他法便是了。”连璧朝李绣姝恭敬垂首,极力掩饰着声音里的异样,“想必掌事也应知道您已时日无多,奴婢此时告诉掌事奴婢的身份,便是为了在您之后,能更好的替您辅助娘娘成就大事。”
李绣姝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从数十年前进宫的那刻起,她便早已将生死交付了。她苟延残喘至今,也只不过是为了能给娘娘多添一份助力罢了。
她看着连璧隐在阴影里的脸颊,暗自琢磨着,她有与那妖姬如此相似的容貌,假以时日,的确足以引起太子与天子之间的嫌隙。
她的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娘娘的这步棋,果然妙得很。
有了这样的精心布局,看来,如今娘娘已是用不着她了。也罢也罢,唯一可惜的便是看不到娘娘功成的那日了。
虽然连璧之前的一番话都言之凿凿,但毕竟空口白牙,没有凭证全是她临时起意的一面之词,她没有把握李绣姝究竟能否相信她。
但如今的她,既然已无法救回素妗,也只能这样放手一搏,成与不成,仅在李绣姝的一念间。
“你来,”李绣姝虚无力气地朝连璧招招手,眼中不再有之前的狠厉与提防,完全是垂死之人的临终托付,“自此,我便将东宫的职责托于你了,你万万不能辜负娘娘的重任。”
一枚沉似铁黑如墨却触感如玉的令牌落到连璧的手中,那是东宫掌事的玉牌,正三品。
连璧抬起清澈见底的眸子,看向满脸期待之色的李绣姝,定定回道:“奴婢必不负所托。”
夜,来得格外快,而今夜要焚烧的尸体,却已是昨日的数倍。
连璧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素妗的面容一点一点被火舌包围被吞噬,被堙灭于火光中再也寻不到。她的胸口传来刀绞般的疼痛,甚过受刑那日的十指连心,痛得几欲窒息。
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这般的难过,而她也不知道原因。她与素妗统共也就见过几次面,说过的话寥寥可数,虽然素妗帮过她,却也并未到刻骨铭心的程度。
或许是她不愿相信,但她无法止住的泪却是在告诉她,今日,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里头有熟悉人的?”耳畔突兀地响起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沉如水,没有波澜。
连璧一惊,即便不回头也能辨出这人的声音,因怕被旁人察觉,身形不动却低低出声:“殿下如何来了?”
原本泠泠的嗓音,此刻却因哽咽而带着几分沙哑和酸涩。
隐在阴影中的祁珣眉头一皱,但纵是有再多不满,此刻却也只能言简意赅,“寻处安全的地方。”
连璧会意,悄然地避开人们的视线,朝自己所住的后院走去。因为最初染病死的太妃居住的偏殿就在后院附近,所以现在除了她,几乎没有人敢在后院落脚了。
连璧在长于院墙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止住脚步,离唯一的院门很近,却不是正对院门,若是有人靠近即刻便能察觉,而有足够的时间躲避——不管是翻墙还是上树,都很方便。
此时的连璧已收起了方才倾覆而下的伤逝之痛,面上恢复如常的沉静淡然。她朝祁珣恭然行礼,语气里已听不出丝毫起伏,“殿下,此处应是安全的。”
“嗯。”祁珣侧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扫片刻前无声哭泣的脆弱模样,冷静地像柄待出鞘的利剑,他才满意地点点头,一语双关:“你这次,做得很好。”
“殿下谬赞了。”连璧的话语轻得几乎要飘起来,“是殿下宽仁,给了奴婢机会,奴婢才能侥幸,残活至今。”
“奴婢今日无意从李掌事口中得知,她原是谢贵妃的人。她将东宫中谢贵妃安插的线人都一并告诉了奴婢,奴婢已记于此,请殿下过目。”
待祁珣接过那张写满背叛者名字的薄纸后,连璧犹豫了片刻,但还是从袖中取出那枚墨玉宫牌,递至祁珣面前,“这枚玉牌也是李掌事交给奴婢的。”
祁珣清冷的目光扫过,连璧只觉得捧着玉佩的手背泛起一阵莫名的凉意,心中惴惴不安。
“归你了。”
寥寥数字,须臾之间,连璧知道自己将将逃过一劫。
恐怕太子之前便知道这枚令牌已落于她手,若她方才私心藏匿不报,眼下也许就要随素妗一道去了。
她暗暗吐出一口气,便听得祁珣问道:“那口有蹊跷的水井在何处?带孤去看看。”
“是。”
这才是他今夜私下前来的主要目的吧。
那口井所在的园子离安置病患的正殿不远,虽然那些宫人轻易不会乱走动,医官们也都忙着查阅医书寻找药方,无暇来此,但连璧仍是担心被他人看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太子的样貌太过惹人注目了。
她从袖中取出头罩,“此处离疫症宫人的住处颇近,未免万一,殿下还是带上头罩,以防沾染了疫症,伤了国体。”
祁珣似笑非笑地掠了眼她手中的简陋头罩,了然地开口询问:“你怕孤给你惹麻烦,嗯?”
“奴婢,奴婢不敢……”连璧不想竟被他一眼识破,心下顿时无措。
“放心,孤身边的人已将周围看住,不会有人发现的。”话语里罕有的和缓平易,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在安抚,连璧不禁有些意外。
祁珣此时却不曾注意连璧的小心思,俯身朝那口井的深处探了探,又仔细打量了井口四沿,皆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偏头看向身后的连璧,“你把你那日所见的都告诉孤,越详细越好。”
连璧应下,便将那夜她躲于阴影下所见所闻的,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甚至连那个领首的与周嬷嬷谈话的太监的模样都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可惜,周嬷嬷已死,否则从她口中定能知晓这井的问题。
“那个内侍,”待听完连璧的讲述后,祁珣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你可有在蘅芜殿中见到?”
被祁珣一点,连璧顿时恍然,猛地想通其中关窍,不敢置信地又看了那口井一眼,心下惊疑丛生。
难不成,瘟疫竟是这样被带进来的?
次日,蘅芜殿闹鬼的传言便在六宫中传开。愈是这般人心惶惶的时刻,流言愈是若洪水猛兽,挡不住,却也无需挡。
一群宫女缩在墙角小声嘀咕私语着,脸上皆是惧怕万分,但眼中却尽是好奇。
“欸,你听说了吗?蘅芜殿最近闹鬼来着。”
“听说是那些得疫病死的,因为没有入土安葬,夜夜又哭又闹的,真是瘆人得很!”
“可不是,据说那哭声都是从口井里头传出来的,还指名道姓地哭骂呢!”
“都骂些什么?”
“我又不曾听见过,怎么知道。但想想也总不外乎,生前什么未了心愿之事吧。”
“啧啧,那定是怨念极重的厉鬼。”
“唉,真不知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总不能将那鬼从井里捉出来吧?”
正在她们说得兴头上时,一道尖细的骂声传来,“你们这群小蹄子又在犯懒了,嫌皮痒了是不是?”
她们纷纷吓得跪地求饶:“辛公公饶命,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娘娘不在,你们就以为含香殿没有规矩了?”辛荃阴测测地咧了咧嘴,“妄议宫中,私传谣言。每人杖二十,拉下去!”
待宫女们哭喊求饶声渐渐退去四下无人时,辛荃压在喉中的咳嗽声如燃着的爆竹似的,激烈而刺耳。
他掩嘴咳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涣散的目光却在慢慢凝聚,狠意决然。
必须在被人发现端倪前,将那口井毁了!
入夜,挂着一轮凄冷残月的夜幕下,被死亡阴霾笼罩的蘅芜殿,寂寂悄然,唯有戾戾风声。
正殿后的憧憧树阴底下,一个几乎与树杆融为一体的瘦小黑影从树后探了出来。黑影熟门熟路地闪出树阴,如一只觅食的老鼠,直直地蹿向园中那口闹鬼的井边。
黑影停在井口边沿,从头上的发中拔下一物,清寒的月光下,只见那细如绣花针的物件被他俯身插入井壁的一处缝隙中。
尖细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仍掩不住言语下的狠绝私利。“别怨我,我也是为了活命不得已的。待这事了了,我自会派人将你的骨灰残物送出宫的,你且安心罢。”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几包东西,欲投入井中,却不料手腕猛然被什么击中,手中的东西全掉于地上。
下一瞬,四下火光大盛,数不清的人影从暗处走出,而他们手中握着的凛凛寒光,令尚未弄明发生何事的他,感到了一阵彻骨的绝望。
祁珣却是不曾看一眼被无数刀刃包围满脸震惊的辛荃,而是疾步走近那井口。
那原本漾着幽幽井水的井中,此刻却是滴水未见,隐隐的月色下,唯有长满青苔望不见底的井壁,弥漫着森然的潮气。
祁珣瞟了瞟那根插于井壁缝隙中的长针,冷冷一笑,心下顿时了然。
“身染疫病,却隐瞒不报,罪该当诛!但孤还有事问你,便暂先留着你这条残命。传孤吩咐,让医官好生诊治着。”祁珣凌厉的视线落于瘫倒在地的辛荃,哂然笑道,“却不知沈昭容知晓此事,会有何想法?”
辛荃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浑身如筛子似的颤抖着,唇色泛着乌青色:“殿下,奴才罪该万死!但,但此事尽是奴才一人所为,与昭容主子没有半分关系,望您,您……”
祁珣勾起唇角,踢了踢那散落于地的纸包,一些带着古怪气味的粉末从纸包中露了出来,“一介阉竖也能拿到硝石与硫磺?”他的语气陡然转厉,“你真当孤好糊弄不成!押下去!”
众人领命,一边将辛荃的口堵上以防他咬舌自尽,一边将他的手脚用牛筋绳捆缚住,让其无法挣扎。
只是眨眼间,那黑压压的众人就如潮水般退去,寂然无声,了无痕迹。
一直藏于暗处的连璧却看得心惊不已,她从未想到太子身后竟暗藏有这般的实力。
那群人虽穿着禁军的衣服,却并非是守卫禁宫的十万禁军中的任何一支,而是仅听令于太子一人,唯东宫马首是瞻的近卫亲兵。他们处在明面时是天子禁军,置于暗地时却是太子暗卫,身形迅疾,来去无踪。
连璧突然想起那个曾出手救过她的护卫,不知方才,他是站于那群人之中,还是隐于角落,等着将任何欲对太子不轨者,置于死地?
连璧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太子,淡淡月华下,身形修长挺拔如松竹,足以令星辰黯然的精致侧颜,无可比拟的天家气度,这无一不向世人昭示着,他生来便应是天下之主。
但为何,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太子,会有如此之多不能为他人所知的秘密。
与西越王子私下勾结,暗中豢养效忠自己的亲兵,不遗余力地排除宫中异己……或许还有许多,她所不知也不能知道的。
“你务必要当心太子。”
猛然记起素妗的临终遗言,连璧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袭上心头,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凝视着太子的目光多了几分畏惧。
明明应是给世人带来温暖希冀的神祗,却为何总是这般冷冷俯瞰众生,令人不寒而栗?
正在连璧不住地胡思乱想时,眼前那道玄色人影却猛然一跃,眨眼间就消失在那幽幽吐着寒气的井口。
太子跳井了!
喜欢凤隐东宫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凤隐东宫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