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连璧才从那位周氏老宫人和袖儿的只言片语中,略略知道了些关于袖儿和她口中那位姐姐的事。
袖儿姓冯,曾是陛下亲封的昭仪。而她口中的那位姐姐则是位罪妃,被赐死后,袖儿也受牵连,被囚于这暗无天日的蘅芜殿,至今,已是十六年。
连璧倒是很佩服冯袖的气量,明明是因为她的那位姐姐才遭此罪过,但她不仅不怨恨,反而时时思念,即便她已患疯症,已然忘了那位妃子已死,已将连璧当成了她的姐姐,连璧却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不掺半分虚伪的真诚和情谊。
每每看到她,连璧便会想起尚在司乐司的芷兰,会想起远在东宫的流莺,她们于她,或许也是这样的存在,或许。
连璧自来至蘅芜殿后,她每日的任务繁多,除了打扫庭院,浣洗衣物,生火做饭,还要给后院住着多位患有不同顽疾的废妃们熬药。
那些废妃们,大都是在如花年华时被关押进来的,因为天家的恩赐,才能苟延残喘至今。但连璧看到那一张张枯黄绝望的脸,她觉得若是自己,定是宁愿饮鸩而死,也不愿承受这般的偷生。
冯袖所患的癫症是不定期的,发作起来如猛虎般吓人,好几个粗壮宫婢都制她不住,必须把她用牛筋绳捆在床上,才能稍稍镇定下来。每每冯袖癫症发作时,她只听得进连璧的话语,也只有连璧能让她慢慢恢复正常。
但当她的病症不发作时,却是温驯地如只羔羊,在连璧忙得焦头烂额时,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而令连璧不解的是,自从那天夜晚后,冯袖再也没有喊过她姐姐,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是一如当时的依赖和欢喜。
虽然蘅芜殿的日子很苦,却并未有外界想得那般可怖,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周嬷嬷给她安排的活计虽然令她身累,但心却是异常的轻松。
她每日忙完了自己活儿,便是回屋等着从太子那里传来的消息。
每日酉时,她屋前的窗台上都会准时出现一张纸条。
她不知太子的人是如何进来的,也无需知道。既然太子答应过她,会保证她的性命安全,那她便无所忧虑。
无论是在东宫还是冷宫,她的目的便只有一个,活下去。
当初太子派她来蘅芜殿,并未明说需要她做什么,只让她好生待着,等待他的吩咐。
连璧知道他是在等适当的时机,既能一举除去李绣姝,又不会令他人察觉与他有关的恰当时机。但她仅仅只能想到此处,完全想不透对付李绣姝与这冷清荒凉的蘅芜殿能有什么关联
太子也许正是想让她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动作,连她这枚棋子都不清楚动向,何况是其他人。
连璧展开今日的纸条,上头如以往的三张一样,寥寥只有一字:等。
她无声一笑,多思多错。也罢,她只要乖乖听命就好,何须费那么心神,徒添烦忧。
带来的火折子已用完,周嬷嬷根本不理会她想要蜡烛的请求,虽然身处漆黑的夜里已没有之前的惧怕,但心里的空虚感却泛滥地她夜难成眠。辗转多次后,睡意全无的她干脆拿起一旁的《杂病要略》起身,披了上那件棉氅衣,便推门而出。
连璧记得蘅芜殿的正殿有两盏长明灯,不分昼夜地燃着。连璧想着殿内本来人就少,她去那儿借借光,应该也不会被人察觉。
春意渐浓,万物蓬勃,连往日刺骨的晚风此时也和顺了许多。今夜的月色很好,若不是因为那口井的缘故,连璧倒是愿意徜徉月下静静读书的。
连璧觑了眼那幽幽泛着寒气的井口,赶紧移开视线,远远地避开。她正踩着墙根轻声走过时,却蓦地听见从园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若不是此时夜静悄然,尚难察觉。
许是巡夜的宫人,因连璧不想浪费解释的口舌,便隐身于墙角的阴影下,准备等着对方过去后才出去。
却不曾想,出现在园门口的竟是周嬷嬷那个佝偻不已的身影,而她身后还跟着数个身形矮壮的人影,举止鬼祟,甚是奇怪。
他们穿过园门,却是径直地走向园中的那口井。
在皎洁的月色下,连璧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面容,各个面净无须,身量不高,却在身上都捆缚着鼓囊囊的包裹。
他们也未言语,朝站在一旁的周嬷嬷点点头,便如已做过多次一般,挨个拉着井绳依次从井口下到井中去。
连璧在暗处看得愕然,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而周嬷嬷则是在那些人挨个下去的时候,一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连璧捂嘴屏息,将自己往阴影的深处无声地避了避,心里却在不住惊叹,这蘅芜殿里头果然也不太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井口处才又发出声响,是那群人攀着井绳上来了。
连璧略略探出半只眼睛,却发现他们身上的衣物都干燥得很,不见丝毫湿意,更惊奇的是,那些捆缚在他们身上的包裹都不翼而飞了。
“有劳嬷嬷。”尖细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辛公公这话可折煞老奴了,能为娘娘办事,老奴万死难辞。”周嬷嬷布满沟壑的老脸此时竟硬是挤出了一朵花,在惨白的月光下看去,异常瘆人。
“嬷嬷放心,娘娘说了,过了下月的皇后诞辰,就为你求个恩典,放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乡养老。”说着,拿眼白瞟了几眼周遭,朝周嬷嬷虚虚作揖,“那剩下的事情便交给嬷嬷了,可别落下什么痕迹。”
周嬷嬷那佝偻的身子弯得更是谦恭,“公公放心,老奴省的。”
在那些人返身前,连璧赶紧又缩回身子,双眸中盛满惊疑和无奈。看来,她又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过了良久,待外头窸窣的脚步声已然远去,是周嬷嬷走了。但她仍是在阴影里头候了许久,才悄然起身,却并非是往住处赶,而是走向那处诡异的井口。
她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朝那井口探头望去。
幽幽的井水映着一轮满月,而圆月底下则是自己苍白的面容。
连璧又往里头略深入了几分,长着些许青苔的潮湿井壁完好,并没有任何可供容身的位置。
她疑惑不解地从井口收回身子,若是当时井中便是这般盛了满满的井水,这水面之上仅剩的空间,能容纳他们一行六七人?
绝不可能。他们身上的包裹不见了,显然是留在了井中,可是里头都是水,难不成都沉到了井下?那如果是要将包裹沉井,根本不用他们挨个下井,直接扔下去便可。
连璧俯身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井口外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正欲往井口附近再搜寻线索,却忽见眼角有一道黑影像一阵风般的掠过,她惊得猛然抬头,却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许是巡夜的宫人,亦或是去而复返的周嬷嬷。
连璧来不及多想,立即踮起脚尽可能快地往后院自己的住处跑去。
待她合上房门,面对一室漆黑,急急喘气时,才突然发觉手中空落落的,似乎忘了什么。
连璧稳了稳呼吸,闭目回想了一遍,瞬时脸色刷白。
糟了,那本《杂病要略》的医书怕是落在躲藏的那个墙角了!
若是被周嬷嬷发现或是巡夜的宫人拾起交给周嬷嬷,那她方才躲在墙角窥视的事情便要暴露了!
连璧亟亟地拉开门,正欲趁尚未有人发现前亡羊补牢,却看见房门外的石砖上正平平整整地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皎洁的月光下,书页上的四个大字清晰可辨——“杂病要略”。
连璧怔了片刻,踏出房门,四处打量却并不见丝毫人影。
显然,这书不可能是她遗落在门口,也不可能是它自己撒着脚丫子跑回来的。
思及方才在那口井附近,就是因为看见一个掠过的黑影,才察觉到有脚步声。而眼下,遗失的书册竟也能完好地被送回到面前。看来,暗处竟真的有人在帮她。
若是没猜错的话,应是那个每日给她送太子纸条的人。
太子果然不曾食言,的确有让人在暗自保护着自己。
连璧心下一动,微微仰头朝着四面的空气开口:“多谢壮士相帮,但奴婢眼下有一急事,需壮士代为通传,不知可否?”
没有回应,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但风声后,她的脚下又多了一团东西。她蹲下身拾起展开,发现那是一张包着小块木炭的空白纸片。
连璧顿时会意,亟亟地握住那块木炭在纸上写了起来。
草草写了几字,她复又将那纸片揉成团,放置于掌心,将手伸向漆黑的夜空:“有劳。”
又是一阵急急的风声,待疾风停歇,她收回手时,掌中早已空无一物。
这样来去如风的场景,倒是令她感到有几分熟悉。
那个隐蔽的院落,那个飞檐走壁的高手……
难道是他?
连璧恍然地抬起头望向夜空,辽阔的夜幕中除却一轮孤月外,别无他物。但她却知道,在某所宫苑的屋顶,正有人乘着月色,如履平地御风而行。
她凝视着那轮孤月,唇角微微弯起,美若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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