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比不得江南的春光无限,邺京依旧春寒料峭。暗沉沉的天色下,细密的寒意夹杂在迎面刮来的冷风中,一阵猛似一阵。
“阿嚏!”流莺一个喷嚏抖得手中的宫灯差点飞出去,她揉揉鼻子,瓮声抱怨道:“年节都过了许久,竟还这么冷,今年的阴气忒重了。”
说完,流莺转头看了看身边脸色依旧不佳的连璧,直皱眉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得上职。毕竟你昨儿才醒,即便再歇几天,云姐姐也是能体恤的。”
连璧摇摇头,语态轻轻道:“云掌书仁厚,却难保其他人不会说闲话。”
“也是,”流莺瞥了眼走在连璧右侧面容恬淡的锦瑟,暗讽道:“那些面上笑呵呵的却在背地里嚼舌根的最可恶了。”
锦瑟是素妗以照顾病中的连璧为由硬塞来的,如今连璧已经“病愈”,按说锦瑟便可回去复命。
但锦瑟却道当初素妗让她来服侍连璧时定下的期限是一个月,此时离一月之期尚早,故而仍紧紧跟在连璧身侧,任流莺白眼冷语,都笑颜以对,不离不去。
流莺对眼前宛如面团捏出没有一丝火气的人儿束手无策,只好由她跟着,一齐前去崇文殿。
锦瑟恍若未觉地提了提手中的宫灯,微笑着侧身柔声道:“前面的甬道里几天前出了人命,污秽甚多。连姑娘大病初愈,免得沾了晦气,还是绕道走吧。”
锦瑟开口之前,流莺本是打算绕路的,可她这么一说,执拗脾气反倒上来了,“最近的旁路至少也得多走半个时辰,你愿意踏雪喝风的,连璧身子才好,可奉陪不起。”
言下的排挤之意昭然若揭,锦瑟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对流莺谦恭颔首,“流莺姑娘所虑的是。”
流莺咂咂嘴,小声嘟囔道:“装模作样。”
走入晨雾氤氲的甬道内,肆虐的风陡然止息,除却三人细碎的脚步声,四下静得如一潭死水。
流莺片刻前为了逞强而嘴硬,此时心里却仍不免有些发憷,不禁往连璧身旁靠了靠。
据那夜被袭已有三日,连璧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不安与忐忑,努力让自己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蕴着万千思绪的目光在已扫除积雪的砖石上缓缓扫过。
“听说,那人就是倒在那儿被巡守的侍卫发现的。”流莺想找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壁下。
“被发现时样子吓人的很,真就跟撞见了鬼似的。他浑身及这四周什么痕迹都未曾留下,我看八成就是直接被鬼吓死的!真是……”
连璧犹记得那夜,试图谋害她的内监手中是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的。
若真如流莺所言,除了尸体甬道内什么多余的物体都没有,那么那把匕首呢?
一直盯着地砖出神默然无声的连璧突然开口,“我记得几日前,这甬道中的积雪足以没过脚踝,行走艰难,如今竟如此整洁便行,真是有劳了那些打扫的宫人。”
流莺用力踩了踩洁净无尘的地砖,“哼,才不是为了咱们通行方便呢。李掌事为了替自己人找死因,已将半个东宫翻遍,扫条甬道算什么!”
果然,是她所为!
如此大动干戈的寻找,恐怕并不是为了替一个无故死亡的内监找出真凶,而是以此来掩饰其真正的目的。
那把匕首。
那把企图用来杀害她却只划伤了她如今却不翼而飞的匕首。
昏迷两日,但如今她还能好好站于此地,也许正是因为那把匕首的缘故。
连璧心中笼罩的疑惑正如眼前的晨雾,在淡淡的曦光下慢慢散去,渐渐露出澄明的天空一角。
云岫对锦瑟的到来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掠了连璧一眼,便让流莺去安排,自己拿着书册清单和本月账本去了景安阁。
流莺顿时乐了,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可着劲地使唤锦瑟。
一时间不仅连璧无事可做,紫堇和绿翘都闲得倚着书架,直打瞌睡。
连璧见自己一时半会也没有可忙的,便捧着一卷书,立在花窗旁,细细翻看着。
“看什么呢?”流莺凑过来,扫了眼封皮上的字,有些惊讶,“《金匮玉函》?你怎么看起医书了?”
连璧从书页上收回视线,解释道:“这次的病是承蒙你的照顾,才有惊无险。自己学些皮毛,也好防范些,下次犯病也不至于再次像这般凶险。”
“嗯,也是。懂些医术,有利无害。”流莺点点头,没再多问,却瞧着不远处忙得如陀螺般的锦瑟捂嘴偷笑:“素掌严若是知道,咱们把她送来的人这般使唤,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连璧也笑了,“遇上你这么个爱折磨人的精怪,也是她运道不好。”
二人正说笑着,绿翘突然颠颠地跑来,气息不稳道:“两位姐姐,素掌严派人来了。”
流莺不愉地蹙起眉头,“又派?她是不是想把咱们崇文殿都换成她的人!”
“不,不是,不是派人。”绿翘急急地摇头,看向连璧道:“是派人来送吃食的。”
派来的宫婢衣着与锦瑟一致,脸上也端着同样谦卑恭顺的笑,朝连璧微微屈身道:“连姑娘病愈体弱,素掌严担心膳房的油烟太重,不利于姑娘病后身子调理,便特特吩咐小厨房为姑娘做了一些清淡的菜肴,请姑娘品尝。”
说罢,宫婢放下手中的食盒,不待二人应答,便敛身而去。
流莺揭开那个刻有精致花纹的食盒顶盖,望着里头整齐摆放着的饭菜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连璧,表情怪异地问道:“素掌严是你家亲戚?”
连璧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亦或是你手里有她什么把柄?”
连璧再次摇头否认。
“那她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为何一直独独对你这么慷慨大方?”流莺猛地恍然,惊愕喊道:“菜里有毒?!”
连璧无语凝噎地望着她,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叹息模样。
白痴害人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唯恐他人不知呢!
难道素妗也知道有人想对自己不利,以防在食物中对自己下毒,所以才命人送来饭菜保护来保护自己不成?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之前流莺是因为同情才暗中帮自己掩饰,但素妗这样的行为可是明目张胆的维护。且自己与她既没有交情,又没有丝毫利益关系,她没有理由涉险帮自己?
若素妗这般行为落在李掌事眼中,恐怕会将素妗与自己归为一线,一齐对付。
因为她一个小小女史而得罪李掌事,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素妗那种圆滑老练的女官是不可能做的。
那么她是不知情下的帮助,还是有意无声的提醒?
连璧看着那个送食盒的宫婢在台阶上远去的背影,思绪连篇。
连璧将素妗送来的饭菜与崇文殿的众人分食。
吃完后,流莺一边砸吧着嘴回味,一边哼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锦瑟笑着先退下,净了手便又扎进书堆中忙碌去了。
紫堇和绿翘也不敢接话,低着头收拾着餐盘中的残羹冷炙。
连璧轻轻敲了下流莺的脑门,“说话留神些,即便隔墙无耳,也得当心听者有意。”
流莺吐了吐舌头,却也不再多说了。
“素掌严既然如此照顾我,我也理应去道声谢。”连璧提起收拾妥当的食盒,“我记得你说过,素掌严所住的净水阁在宫中的西南角,可是?”
“嗯,从崇文殿出去,顺南直走,绕过明德殿,再……”流莺突然回过神,惊讶道:“你一个人去?”
想起连璧近来的遭遇,流莺摆摆手,“还是我同你一块去好了,东宫里头的路杂得很,一不留神就会迷路的。”
若是流莺跟去了,有些事可就办不成了。
连璧笑着道:“你若也去了,这里岂不是一个管事的都不在?放心,你将路线与我说了,我定不会迷路的。”
流莺也知道云岫并不甚喜欢连璧,若是云岫回来见连璧不在,自己也好为她说几句好话,便也没有坚持,细细将去净水阁的近路远路都通通告诉了连璧。
连璧记下,看着流莺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无需担心,我只是向素掌严行礼告谢,一个时辰内定能回来。”
经过半个时辰的弯弯绕绕后,连璧终是立于净水阁的匾额下。
新修过的门廊梁柱旁,方才送来食盒的宫婢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接过连璧手中的食盒,不问她所为何来,只客气地朝她屈身道:“连姑娘,这边请。”
仿佛早知她要来一般。
连璧浅笑欠身,“有劳。”
连璧随着宫婢跨进布置考究的内室,便看见身着湖蓝色宫装的素妗倚坐着一张嵌玉紫檀椅,手中拨弄着莹润的杯盏,香茗悠悠。
待看见进来的连璧,素妗眼中笑意盎然,没有丝毫意外,“妹妹可来了。”
一副久候多时的模样。
“素掌严。”连璧敛身行礼,“奴婢初来东宫,时日虽短,却颇受掌严照拂。奴婢此次冒失登门,只为一表谢意。”
“妹妹真是客气。”素妗起身,一面示意身旁的宫婢退下,一面殷勤地引着连璧在自己对面坐下。
“身子可好些?”素妗拉着连璧的手,关切地询问:“前些日子听闻你病了,姐姐可担心坏了。本打算今儿得闲,去探望妹妹的,没想到却是劳烦妹妹来此了。”
“这东宫冬日里阴冷着呢,妹妹日后可得多多当心。可不能趁着年轻身子骨好,逞一时之能,而再次伤了身子。”素妗凝视着连璧的双眼,拍着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意味深长。
“素掌严对奴婢如此关心,奴婢心生惶恐。”连璧垂着眼,字面上说得恭谨,语气却仍是淡如烟云。“可惜奴婢身无品阶,位卑言轻,恐怕您是错爱了。”
素妗放开连璧的手,柳眉微挑,语调微微高昂,“妹妹何必如此自薄。以妹妹的才情品貌,莫说是这东宫,即便是想在禁宫中博得一主位,荣华此生,想来也非难事。”
“您高看奴婢了。奴婢出身掖庭,自知身份卑贱,从未有过攀附上位之心。度时至今,只不过愿一日能得主上垂怜,放还出宫罢了。”
话已至此,连璧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料想,不愿多惹是非,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后直接敛裙起身。
“素掌严照顾奴婢许久,奴婢感激涕零。日后您有任何吩咐,尽派人来崇文殿便可。奴婢虽终日埋头书海,也愿为您尽一二绵薄之力。”连璧寥寥几句,便清楚地告诉素妗,她的感激之法,只有也仅限于她此时的职位所能而已。
连璧说完转身便走,清越的声音却从身后不急不缓地追了上来。
“妹妹如此客气,姐姐我便也却之不恭了。不知可否劳烦妹妹替姐姐誊抄一份《华严经》,以供佛前祝祷?”
连璧一愣,自己已如此明白地拒绝了素妗,按说她即便不恼怒训斥,此后也应视如陌路,为何还纠缠自己不放?
连璧缓缓转身,看向仍端坐着笑意不减的素妗,莞尔道:“奴婢竟不知,掌严竟也是礼佛之人。”
“人人皆有向善之心。”素妗扶着桌案起身,眼角的笑纹微敛。
她的言语中少了些之前故作的姐妹情深,却多了几分连璧看不透的深意,“你阅历尚浅,自是不懂的。”
连璧迟疑了片刻,仍是不知是否应该应下这个不知所谓的要求。
素妗上前几步,虚虚扶着连璧的双臂,侧脸靠向她的耳畔,状似亲昵耳语一般,将极轻的几字送入连璧耳中。
“切勿接近太子。”
连璧浑身一颤,颇为意外地凝视着渐渐放开她的素妗。
素妗却浑然不觉似的,笑意如常地坐回椅子,取过一旁仍带着袅袅热气的茶盏,低眸品茗,神色安然。
“奴婢初来,对藏书阁中的书目尚记不全。若是奴婢寻得《华严经》,定不负掌严所托,不日便将抄本送来。掌严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奴婢告退。”
连璧既没答应,却也不曾拒绝。
待素妗放下手中的茶盏时,那个莲青色的人影早已走远。
“果真是个玲珑心肝的剔透人儿,倒不曾辱没了‘墨梅学士’的名声。”她的脸上依旧挂着融融笑意,声音却透着若有若无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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