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笑了许久,见无人应和,霏霏还跪坐在那里,眉头一竖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被宫南傲挥袖拦下。
霏霏双手放在膝上,还保持着倾身的动作,脸色很白,一双大而双的凤目轻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不难过,却茫然。
母亲……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概念,三岁前还不省事,三岁之后进了百花杀,总是很忙很累,她的心被没完没了的训练与遍体的伤痕占满,稍有空闲就是在疗伤或睡觉,没想过别的东西。
后来跟着红妖媚老周游各国,虽然依旧黑暗,却是她最安逸的一段日子。谈不上快乐与否,只是离了那辉煌地宫,天地忽然宽广,她似乎终于能向正常人一样呼吸。在那段时间,她确实对红妖媚老产生过孺慕之情,但于那渐渐失去温度的心中长出的幼苗,可能还是太脆弱。
那是那只手第一次触碰自己,没有隔任何冰凉的护甲,与自己真正肌肤相碰。手指很粗糙,动作却轻柔,磨在脸上仍细微地疼,她恍恍惚惚,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很好。
她从未感觉过的,但就像一种本能天性,忍不住就想把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仿佛她的双手就是救赎,许她新生。凤凰浴火涅槃,她似也承受大火三千,燎伤皮肉血骨,但她没成为凤凰。
她失去了光明。
尖锐的痛由那人的手心赋予,深深刺入她的眼球,似无数剪来的刀锋,将她刺得千疮百孔。连同心口那模糊的依恋,一同湮灭。从此以后,她只是她的师父,必须敬畏,不能依偎的人。心底的疼痛与失落不知从何而来,在追月的背叛之后,成为了一种彻底的死寂与倦怠——我不能视之天地,与我何干?
后来她在上官昭璃身边长大,他同样没有母亲,他的父亲对她也很好,没什么不同。她因此对所谓的血脉延续母爱天伦更加淡漠,从不觉得自己缺少所谓的母亲。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却又在拥有的瞬间,失去。
犹如镜花。
霏霏弯下腰,双手摸索一阵,把红妖媚老的尸体抱进怀中。起身的时候,她的额头无意间与红妖媚老触了触,她不由一顿,保持了那个动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最后一次与这个人肌肤相贴,于阴阳两隔之时,这一次再没有灵魂深处的共鸣,再没有来自血脉的下意识的依恋,但这一次的触碰,再不会有伤害与痛苦。
这个人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也予她一生黑暗,满身污血。
无论如何,她不怨她,她没有对母亲的感觉,但她承认她作为一个师父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她愿意握着她的手,送她最后一程。她不曾看见红妖媚老最后一刻瞳孔中惊人的灼灼光华,但霏霏想,她应该是懂的。
她终于完全站直身体,抱着红妖媚老走回灭雪三人身侧。灭雪眼眶微红,想要去接,被霏霏避开了。
“宫南傲。”霏霏抬起头,对着他的方向淡淡道,“我要去葬我娘,你要拦,尽管来。”
说完,她也不管宫南傲的回应,径直转身向门外走去。灭雪生怕她目不能视磕着碰着,急急跟上,牵着霏霏的袖口为她指引方向。上官昭璃在灭雪背上,并没有出声,勉力伸出手,为她顺了顺鬓发。
追月开始还淡定地抱臂冷笑,直到四人就这么走远宫南傲仍然无动于衷,这才急了,“你这是做什么,没看她逃了吗?”
“本王的事,何时需要经你的过问了?”宫南傲幽幽一笑,目光深不可测,让人莫名压抑。追月张了张嘴,不敢再言。
他定定地看着霏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拢着袖子优雅地转身,不紧不慢地打了几个手势。逃,有他在,她能逃到哪里?既然她对这个娘并非全无感情,他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了。
“反正……”宫南傲嘴角的笑中透出一丝狡黠,“为了上官昭璃的命,你总要回来的。”
继王赭之后的新任护卫统领,陈非看见他的手势,立即雷厉风行地接管了云扬关的兵权,连连下令,士兵和暗卫如同潮水退去,抬起地上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走了个干净。
追月在原地几乎咬碎了牙齿,想要跺跺脚,却发现自己的右足已经跛了,只得黑着脸跟在最后面。
“这是百花杀在云扬关的临时据点,虽然定是暴露了,但以我们如今的处境,也没有必要再东躲西藏。”灭雪带着几人走进一家梨园,绕到戏台后面,在地面连拍几掌,戏台訇然裂开一个入口,灭雪当先下去,姮月扶着霏霏走在后面。
地窖很大,共有五间房,一切布置都很妥当,就是略显湿冷。上官昭璃已经昏了过去,霏霏把红妖媚老放在其中一间的床上,又让灭雪把他送入自己的房中,姮月不用人吩咐,高效地打来了热水。
霏霏亲自取了白巾,替上官昭璃擦拭脸颊和双手,他的身体很冷,很冰,手臂上的血管生生鼓出。她心疼地一一摸过,最后覆在他的腕脉之上,手指一颤险些滑下来,心中越来越冷。
内力全废,这具身体为了她已千疮百孔……可毒素,依旧探查不出。
门上传来犹疑的叩击声,霏霏把手收回,“进来。”
来人是灭雪和姮月,两人见了霏霏,对视一眼,忽然齐齐下跪,大礼叩拜——那是百花杀的最高礼节。
霏霏没有意外,她自嘲地笑了笑,自里衣中拿出一个锦囊,从内取出一枚雕刻百花的精美琥珀,又从袖中取出红妖媚老的护甲,一枚枚缓缓戴在自己两手的无名指与尾指之上。然后她将琥珀拈在掌心,高高举起。金色护甲的亮光投在浑然一体近乎透明的琥珀雕刻之上,华贵天成。
两人目光一肃,姮月的眼底更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欣喜,她们再次叩首,齐声道,“属下参见门主!”
霏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很多事情她本来已经不打算做,可惜世事无常,她终究不得不为。红妖媚老陨落,她是无可置疑的新任百花杀门主。
“门主,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做?”姮月宣誓之后,急切地起身问道。
霏霏随手拨弄着掌心的琥珀,忽然弯了弯唇角,“四师姐,师父一向喜欢热闹喧嚣,可对?”
灭雪怔了怔,虽然觉得这话牛头不对马嘴,还是答道,“是。”
“青国皇族后人,最后的公主,一生繁华修罗道,我花开后百花杀,生时既然兰麝齐芳,走时也该踏艳而去。”霏霏将琥珀花坠收好,又轻轻抚了抚上官昭璃的脸。纤细的手指一遍遍留恋,最终按在他的唇上,她用了几分力道,似是以指代唇,印下一吻。
姮月低了头不敢看,灭雪一向痴迷于武,少有什么忌讳,所以她无比淡定地看了,看完之后却缓缓蹙起了眉。不知为什么,她竟从霏霏的动作之中看出了诀别的味道。
霏霏终于收回了手,起身道,“师父爱花爱热闹,如今却没有百花,放一场烟火,以烟花代鲜花相送也好。你留下來,等烟花雨落,就把师父火化了吧。”
“这……”姮月眉头紧皱,烟火谁都喜欢,可烟花造价不低极为珍贵,就算在各国王宫之中,也只有元旦,国寿,十五中秋这些大日子才会燃放,寓意普天同庆。现在找烟花,谈何容易?
霏霏脚步一停,扶着门框静默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找宫南傲要罢,他一定会给。”
二人齐齐一惊,姮月还想追问,灭雪已垂了眸,低声道,“门主英明。为自己的中宫王后放一场烟火,对傲王而言,想必很容易办到。”
姮月眼睛蓦地瞪大,满目震惊,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门主不爱璃王,她和宫南傲之间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她……她要嫁给宫南傲做王后,与羽陌从此为敌?!那百花杀一直以来对羽陌的资助,还有雨堂堂主和羽陌将军总督的婚事又该怎么办……天啊,就算不管那些,红妖媚老死于宫南傲之手,这完全等同于背叛前门主和百花杀,若是让门人知道,门主她日后要怎么自处?
灭雪拍了拍姮月的肩膀,“你照顾好璃王,不要离开这里。”说完就跟上了霏霏,她想得和姮月不一样。在她看来,霏霏嫁宫南傲,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我去见傲王,门主你也累了,不如先小睡一会儿。”灭雪道。
霏霏摇了摇头,“自然是你去见,宫南傲不会为难你,但他也不会白白答应你的要求,当初我逃了婚,以他的脾气必然给我记了一笔。你且记着,无论他说什么,我在留名客栈。”
留名客栈?那不是他们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地方吗?灭雪眸光一闪,利落地一点下巴,“是!”
留名客栈。
宫南傲看着面前的牌匾,玩味地挑了挑眉。这丫头的性子真是一点未变,当人在面对带给自己痛苦的回忆时,总会忍不住一再逃避,连附带的一些时间或地点都会被牵连,从此密封遗忘,可谓自我保护的本能。可瑾萱自小以来就不同,她喜欢把伤口扩大化,让疼痛极致化。
很久以前那个小姑娘就爱老气横秋地说:“疼到麻木也就不疼了,只会提醒我,记住。”
就这么一个女孩子,徒有绝美容貌,阴沉刻薄又不讨喜,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狠起来随时可以和你血溅三尺,可曾经的九重天太子南灏……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真真……是个蠢物啊。
宫南傲自嘲地勾了勾唇,沉着脸进门。
白天这么一闹,客栈的老板一见霏霏就像见了自家祖宗,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他许是吓着吓着也麻木了,现下再见到宫南傲也不是很惊讶,只恭敬行礼,示意亲自领他上去。宫南傲拒绝了,他问清了房间字号,随即独自一人向楼上走去。
门一推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让宫南傲不由蹙眉。
抬眼就见霏霏坐在窗边,身上穿着件白底印血蝶的长裙,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优美的肩线,腰间以艳丽的大红绸缎束紧,细碎红绦结成千千结,坠着蝴蝶红玉。肩膀到手肘部分的袖子收得很紧,袖口却是宽大新奇的百叠样式,随着她手臂的动作曳开潋滟的波纹。
她一向不饰珠翠的长发绾了起来,金色的发间只簪了一支精致的红珊瑚猫蝶簪,簪头的花纹十分简洁好看,衬得那云锦般的长发更加熠熠生辉。
全身所饰,无一不是蝴蝶,衣饰颜色,唯有红与白。
宫南傲忍不住用食指去摩挲自己前额的血蝶胎记,喉咙有些干涩。若是以前,这样的情景他连想都不敢想,可此时此刻,她就那么伏在圆桌上,像一只醉卧的猫儿,慵懒又乖巧……活生生的她,近在眼前。
“你来了啊……”她抬起脸,咧嘴一笑,脸颊不再苍白如雪,反而腾起两抹明艳的云霞。
……她醉了。
宫南傲眼中的光亮一分分熄灭,红唇一勾却染了笑,和往常一般,三分无聊七分讥诮——本王真是迫不及待得想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让你宁愿孤身前来色诱本王?不惜喝醉,也要来讨好你厌恶至极的我?
霏霏左手提着一个青色酒壶,右手捏着一只白玉杯,听见他进来,说了一句“你来了”之后便又开始自斟自饮。
宫南傲没有阻止她酗酒,他从她身边经过,推开了棱窗。冷风不断吹进来,空气中的酒气渐渐散了。霏霏举杯的动作一顿,手一松,酒杯砸在地上“喀擦”一声。她似被瓷器碎裂的声音所取悦,带着一丝笑踉跄地走到他身边,脚下一滑——
宫南傲配合地接住了她,还拍了拍她的头,声音温柔,只是眼神冷得让人瑟缩,“怎么喝成这个样子?”霏霏不答,只是歪着头醺醺地懒笑,凑过去衔他的唇。
就在嘴唇快要邂逅那两瓣柔软的时候,宫南傲忽然双臂一振将她推倒在地,丝毫不顾虑她会不会被地上的碎瓷弄伤。瑰丽的五官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冷如江心秋月,他幽魅的眼底似有淡淡怒气和不耐,“上官昭璃可是已经半截身子进了土,让你这么求着本王上你?”
霏霏坐在地上,垂着头,散落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表情。良久,她轻笑一声,拨开头发,脸上哪里还有红晕和醉态,“是我把自己高看了,如此也好,说说你救他的条件吧。”
宫南傲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忽然蹲下身,捡起那枚掉落的红珊瑚簪子,挑起她的下巴,“想不想知道他怎么中毒的?”
“不想。”她很快地答。
宫南傲并不难堪,或许他从来没想过询问她的意见,幽幽笑着说了下去,“本王的弓上涂了追月的毒,他紧张你,出了满手心湿汗,换弓之后,毒便循着渗了进去。”
霏霏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抿紧了苍白的唇角。他似觉得她的神色有趣,挑着她的下巴仔细赏玩了一阵方才又道,“想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这样多此一举地留下你?”
“你除了会利用人,还会什么?”霏霏似也失了耐性,尖锐的棱角又露了出来。
“利用?”宫南傲眯起狭长的魅眸,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笑吟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答得妙,可惜本王要你可不止利用,你的一夜本王虽然看不上,但睡你几十年对本王而言还是有诱惑力的。”
霏霏答得更快,面对宫南傲的露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我答应,你救他。”
“啧,小菲儿真是干脆得让本王欣喜,也让本王紧张。”宫南傲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薄唇缓缓下移,暧昧地蹭着她的耳后,“本王很想答应,但你实在是前科累累,连本王的婚都是想逃就逃了,甚至还杀了王赭。”
王赭死后他虽然不曾难过,但却很有几分不习惯,加上他是个护短的人,所以这次才会如此执意灭尽言字诀,誓要让上官昭璃也尝尝这种滋味。
霏霏无言以对,良久拧眉,“你到底要什么?”
“死心。”宫南傲放开了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道,“让他死心。本王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再有任何的藕断丝连。”
霏霏愣了愣,随即挽唇而笑,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既来此,便是正有此意,你若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可是吃大亏了。”
“别应得那么轻松,也别想偷梁换柱,你知道本王的意思。”宫南傲却没有笑,定定地盯着她,咬字凉薄而森冷,“本王最后问一遍,你还要求本王,救他吗?”
霏霏顿了顿,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我也最后回答一遍,我答应你。但是,我要求再给我十天完全属于我的时间,立即燃放烟火,并且把追月交给我处理。”
宫南傲静了片刻,缓缓弯起精致的唇角,神情深沉而诡谲,“小菲儿,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要求太多了,本王似乎很吃亏。”
“若刚才傲王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霏霏不为所动,把他的话又还了回去,“你应该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吃亏。”
“好,很好!”宫南傲又用那种地狱深处的妖魔般阴魅的眼神盯了她一会儿,向后微微一仰,阴冷地笑起来,随即他将手心的簪子暧昧地塞进了她胸前低而宽大的领口深处,“小菲儿,你骗过本王很多次,这是本王最后一次相信你。别让本王……失望。”
红影翩跹而去。
霏霏攥紧那支冰凉纤细的簪子,将脸贴在了那冰冷的珠玉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巨响,夜空之中忽然炸开巨大的烟花。簇簇刺目的光束射上苍穹,然后再炸成无数斑斓光点,照得整个云扬关如同白昼。好似满天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花朵盛开又凋零,凋零又盛开,如一场永无终时的热闹喧嚣,繁华千里。
霏霏抬起头,她的脸被照得忽明忽暗,苍白透明得仿佛随时可能化成烟火般的光点,消失于天地之间。那些流离璀璨的光影投上她金色的瞳孔,似是眼底绽出的花,一朵朵升起,然后一瓣瓣破碎,只留下无边的冷寂无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怪不得人们说起烟火,总爱加上盛世二字。
师父,你且好好去,离了这风霜红尘,记得依旧描妆精致如宫妃,记得依旧三千青丝绾成髻,记得依旧步步雍容生莲华,然后……去找你至死仍然念念不忘的人。只希望他的后宫从此只有你一人,我花开后百花杀,不求母仪天下,但求白首同心。
只希望,你的爱情,不再是烟火。
……
宫南傲留了一个人在留名客栈门前,霏霏微觉意外,却没有拒绝,有人领着总好过她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回去。然而,还没等她走进那家梨园就先撞上了姮月。
“门主,你回来了?”姮月一见霏霏,立即迎了上去,她双目血红,急急地道,“灭雪堂主还未回来,属下正要火化前任门主遗体,突然有一陌生男子抢出,夺了前任门主的遗体……”
霏霏神情蓦地大变,“你说什么,那人在哪?”
姮月拉着霏霏一路狂奔,连拍地面打开入口机关,“属下把璃王所在的密室暂封之后就奔了出来,并从外面封闭入口,想来他还在下面……”
她话还没说完,入口一现,霏霏已经闪电般掠了出去。姮月正想提醒她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忽然又觉得不对,门主方才脸上的神色,怎么看似乎都是喜多于惊啊……她心中一悚,急忙跟上。
等姮月下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诡异的男人抱着红妖媚老的尸身又哭又笑,他的头发和身上都是仆仆风尘,毁容后的脸死死抵着红妖媚老的额头,眼泪沾湿了她灰白的发。不知为何,眼前的一幕让姮月的心莫名地压抑揪痛,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充满了整个地窖,她竟然感同身受。而霏霏正负手站在一旁,神情欲言又止。
见霏霏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上官昭璃的房间,姮月心领神会地躬了躬身子,轻手轻脚地从两人身侧经过,闪身进门之后又一次把门紧紧关上。
“蓝安……我是她的女儿。”霏霏无比确定这男人就是雷霆峰上那个大声称赞上官昭璃,笑声豪放震落苍雪,最后又放歌而去的蓝安。她正愁去哪里找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子,谁知他竟然自己找来了。
听蓝安越哭越伤心,很有一口气哭上三四天的架势,霏霏敬佩而无奈。她敬他的痴心和随心,无奈自己虽然很不想打扰他,但有些话必须问清楚,只能试着出声。
不曾想,蓝安根本视她为无物,甚至还哽咽着唱起她听不懂的歌,腔调一字三折。
看来这人也是青国遗族……青国之人信奉火神,但凡人死均不下葬,尸身火化成灰。霏霏想了想,又道,“人死如灯灭,你再这样伤心她也已不能知,不如节哀,把她的尸身火化,彻底解除凡尘束缚。”
蓝安继续不理,霏霏终于被激起了怒气,劈手就去扯蓝安的衣领,男子头也不抬,就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一根发丝都不曾惊动,轻飘飘就滑出了五尺,哭声不停。
“百里小小还有最后的话,你听是不听!”霏霏愤怒之下脑中电光一闪,立即大喝出声。哭声骤然一停,她甚至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也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狠狠掐住了咽喉!
一个还带着哭腔的嘶哑男声响起,“她,说了什么?”
霏霏咬紧牙关,答非所问,“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的血脉与灵魂唯一的延续,难道你忍心伤我?”
“她的女儿?”蓝安古怪地重复,仿佛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胸腔中猛地爆出哈哈笑声,掐着她颈子的手分毫不松。霏霏的心渐渐冷下去,这个男人竟然是一个极端深情与无情的矛盾体!他所有的爱都给了红妖媚老,不仅不爱他自己,甚至连爱屋及乌的那一丝都分不出来!
他笑了一阵,直到霏霏几乎窒息,才稍稍松开手,极不屑地道,“我不仅知道你是她的女儿,我还知道你是我和她的女儿!可你身为人女,难道不该是你为她消灾挡病,难道不该是你为她去死吗?你怎么能够让她死,你怎么不替她去死?!”
他说着说着渐渐有了癫狂的趋向,手指又开始收紧,可霏霏却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狠狠击中!她满脑子都是那句“我和她的女儿”在无限循环,其他什么都再听不见,巨大的惊喜毫无预兆地砸中她,可惊喜之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新的茫然与痛苦化成更加可怖的滔天巨浪,再次狠狠拍下,将她压至深渊。
命运就是这样,最爱玩弄人心于毫厘之差。
只要早一点,在他们与宫南傲对阵之前知道,上官昭璃就不会因为宫南傲心神大乱身受内伤,哪怕只是再早一点点,在宫南傲放他们走的时候知道,上官昭璃就不会因此萌生弃掷王位带她远走的想法,就不会断绝与羽陌的大部分联系,就不会因为人手不够困死在这小小云扬,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柳暗花明,原该是走投无路又见新光,可为什么命运予他们的每一次柳暗花明,都是如此绝望?
堪堪放下之时,再用彻骨一鞭逼你继续,堪堪错过之后,再让你知道真相。当你想要回头,却发现一步之后,回头再望这一步已经跨越永远的天涯,他在千里汪洋浩渺处,她却再回不了头。
蓝安一直骂了许多,可手中掐着的人却没了反应。他一怔,头一次仔仔细细去看自己的女儿,但见她双颊惨白嘴唇发紫,一双暗金凤眸眼线长而尾梢翘,双眼皮极深,眼角两抹天生胭脂红,瞳孔深处却黯淡无光。
……她的眼睛竟然那么像她,却是个……瞎子。
而霏霏那种无意识咬紧下唇,微扬下巴的倔强模样,分明就是百里小小年轻时的模样,蓝安已经痛到麻木的心头不知哪里被触动了一下,怔怔地就松了手,霏霏直直地向地上摔去。
“老贼放肆,敢对门主不利!”就在这时,蓝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斥,一个短发女子目眦欲裂地奔来,手中银鞭化作一团杀气凛冽的银光,正向他头顶狠狠甩来。
按蓝安的习惯,本是懒得与这些武功低微的小辈动手,一向以闪避为主,不被他们碰到即可的。可他眼角扫到霏霏倒在地上的影子,想到自己一旦让开,这短毛丫头不一定收得住手。鬼使神差之下,他竟然一手抱了红妖媚老,一手提了霏霏,一起滑到了一边。
来人正是好不容易才从追月处拿到解药的灭雪,她初时只看见霏霏在蓝安面前倒下,此刻才见他竟然还夺了红妖媚老的尸身,她一向敬重红妖媚老,紧张她的尸体甚至比紧张霏霏这个活人更甚,连鞭子都顾不上了,竟然赤手空拳就向蓝安扑去,恨不能用手把蓝安撕碎。
霏霏被这么一摔一带,脑子一晕随即从心潮迭起中醒来,她忽然感觉到一丝极淡却极锋利的气息从挟着自己的蓝安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大喊道,“灭雪退下!”
然而,已经晚了。灭雪甚至没看见蓝安如何出手,便无声地倒飞了出去,连撞到一边的墙上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哇”地一声,随即吐血不止!霏霏急忙拨开蓝安的手,扑到灭雪身边,执起她的手腕一探,心下顿时大惊——灭雪已经昏死过去,没有外伤,但她所有的脏器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撕裂!
蓝安的武功竟然已臻化境!她霍地回头,“蓝安,她不过是担心师父遗体受损,没有和你抢夺的意思!”
蓝安冷笑,“你该叫她娘。”
这话竟然是一味指责她的称谓,明显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霏霏眉头紧皱,心思快速活跃起来,既然这人一丝一毫的心神都牵挂在红妖媚老身上,那么但凡跟他沟通就必得借着红妖媚老的名头了。
“蓝安,她曾是我师……我娘最喜爱的弟子之一,若我娘看见她伤成这样,必会十分伤心。”
蓝安这回果然听了进去,眉头一挑,整张脸都仿佛扯了扯,更显得丑陋狰狞,他抬手射出一枚药丸,“这有何难,我治好了就是。”
霏霏听声辨位,轻松接下药丸,她的内力因为宫南傲的血蛊本来就深厚,察觉到药丸上所裹的内力也不吃惊慌乱,不过以手掌托住一转,不动声色地化去。一接到药丸,她直接喂灭雪服下。
蓝安见着她头一个反应,心下微觉满意,见到她第二个动作眼中却透出一丝怆然,抱着红妖媚老的手无意识越勒越紧——很久很久以前,百里小小对他也是如此信任,可是自从他被那个人陷害……
霏霏又伸手去探灭雪周身是否有断骨,检查了一遍没有异常,却从她胸口暗袋之中摸到一个方形盒子,打开之后是两个极小的药包。她猜测这就是上官昭璃的解药,连忙递给蓝安,“你瞧瞧这东西?”
那头蓝安正在伤神,他本是极为洒脱的性格,自爱上百里小小却变了个七七八八,想起事情极易入神。他神色恍惚地下意识接过药包,自鼻下一晃而过,随即扔回给霏霏,“金丝兰之毒的解药罢了,可是只有一半,若服了,十日之内没有另一半人会暴毙而亡,若不服,自中毒之日起,三月之后药石无医。”
三月?十日?
陡然听到两个如此敏感的时间,霏霏几乎掐破自己的手心,好个狡诈如狐的宫南傲,什么都算计得刚刚好!若他只是想把她当作跳梁小丑玩弄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装出吃了大亏的虚伪嘴脸,趁机得寸进尺!
“小姑娘,小小……临终前,她究竟说了什么,可曾提到过,我?”蓝安颤抖着手抚摸红妖媚老的长发,谁知从她头顶到后腰这么一顺,指尖竟多了十来根落发,灰白黯淡。他浑身一震,浑浊的泪自眼角滴下,落于那几根长发。当年他爱极她这头青丝,发质虽然柔软却乌黑健康,很少掉落,如今……
霏霏放下灭雪,走到蓝安身边,依旧不曾回答,“把她火化了吧,这场烟火是我特地为她而放,再等就迟了。”
蓝安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十来根灰白头发紧紧握住,似是默许,却依旧不让霏霏触碰。她无奈,于是起身,指了指姮月已经准备好的东西。
大火终于熊熊点燃,火舌一分分舔过她的身体,于火星爆破声中,三尺长发渐渐卷曲脱落,皮脂燃烧发出淡淡异香,曾经叱咤江湖的绝色美人,转眼不过红粉枯骨,白灰一捧。
蓝安紧握落发,痴痴望着那张在火中逐渐扭曲的容颜,金黄火焰渐渐虚化,似乎还是昔日旧年,春草初发,满园春色送走了产后体虚的末代王后,几个王臣最后的男丁一起向襁褓中的小公主宣誓效忠,只有他偷偷抬头,为那纯洁如同露水的容颜惊艳。小小,小小,果然是只小小的粉嫩团子。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夏花芬芳,豆蔻年华女儿娇,那婷婷长成的小小团子落于心口,期年日久终于化作朱砂一点。是她的臣子,是她的护卫,师兄是求来的最近距离,再不能多一分僭越。他躲避着那爱慕与哀怨的眼波,得意,犹豫,两个人一起蹉跎折磨,直到她偶然遇见那个潇潇举举,皎皎如月的少年,他终于坚定地敞开双臂,可怀拥天地也再没有他的小小。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秋风萧瑟,他选择成全,一步步退回她的影子之下,困于梦中怀念只剩他记得的总角之宴。他亲眼看着他们相爱,看着他们崩裂,看他日益厌烦她的骄傲跋扈,看她越来越疯狂决绝,直到他发现她的身世之秘,直到她发现他的后宫三千,他看着他们只差一场决裂。那男子尽杀定隐山中所有的青国百姓,却仍旧找不到传说中的大军,一杯借他之手掺了媚药的销魂酒,却让他阴差阳错成为她的男人,唯一的男人。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冬雪湮灭,素手翻转,恨寄刀尖,毁了那张四大美男排第三的脸,她是他的主人,她是他的爱人,她是他的女人,她是要他去死的人。他自杀被救,而她不明真相自惭自弃,一把大火冲天起,他拼命救下,她已毁了双手皮肉半张容颜。之后她生下他的孩子,寄送山野,许是终于醒悟当日真相,情思三千一朝剪,三年筹谋,江湖新煞生,红妖媚老出,二十年,不复见。
曾经暮色春光,月海苍茫,后来风疏雨骤,天各一方,到了如今上官熙驾崩入土,她亦归于火神怀抱,只剩下他,等待完成那或许存在的最后遗命。
我的女王,你的一切愿望我都将达成,只求你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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