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芊儿和童心就来了，我命人收拾了空房，安置了他们的行李。交代过芊儿千万不要拘束，不要干一些下人干的活，然后好不容易摆脱那些侍从，带了童心出来。

　　上次的路我记得不是很清，加上地方又着实偏僻，我只能凭着记忆走。

　　童心看着脚下越来越高的杂草，终于扯着我的袖子问道：“姐姐，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我握着他的小手道：“乖，别怕，等会儿就到了。”

　　童心“喔”了一下便不再作声。

　　终于看到了那扇掉了漆的门，我摸摸童心的脑袋笑道：“到了。”

　　“这里有人住？”他不太相信。

　　门“吱”的被我推开，云轩正坐在石桌旁，不知在喝茶还是酒。

　　“咦？他是谁？”童心问道。

　　云轩闻声抬起头来，形容憔悴，比前几日看起来更加枯槁无神，像是抽了魂魄的走肉般，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曾经那个高贵凛冽，杀伐果断的帝王相比。

　　“是倾人啊，你果真来看我……”

　　我牵着童心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道：“我今天是带他来见你的。童心，过来！”

　　他随着我的目光看去，手中的茶杯滞在半空，原本散乱游离的神色一下聚集在一起，落在童心身上。

　　“童心是白芷岚的儿子。”我道，“也是你的儿子。”

　　我转身对童心道：“叫父皇。”

　　童心有些胆怯的看他一眼，躲在我身后小声道：“那个女……母妃不让我见父皇，而且，他说父皇已经……已经……”

　　瞥见云轩不住的颤抖，我拉出童心解释道：“你父皇和母妃有些误会，所以不让你见他，而且她也不知道你父皇龙体建在，所以童心记住，出去不要对人说你见过父皇了。”

　　童心想了想，扭头再看了看云轩，再点头：“嗯，童心知道了！”

　　我点头示意，童心极其小声的开口：“父皇。”

　　“哐啷”一声，云轩手中的茶杯砸在石桌上，再滚落入杂草间。只见他苍老的面容微微抽`搐，眸中有东西一闪一闪。

　　童心划拉开杂草，捡起茶杯走到他面前，又叫一声：“父皇？”

　　“哎！童心，童心，我的儿……你受苦了！”云轩将他拥进怀里，终于泪如雨下，宣泄出多年的愧疚与思念。那冷漠的眼神第一次让我觉得，他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忽然想，如果他能这样抱一抱城风，城风一定会很高兴。

　　哭了半响，他推开童心，童心扬着脸小心翼翼的用袖角擦他脸上的泪。

　　“谢谢你，倾人。”他道。

　　我只笑了笑，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明白他十多年过的有多不易，如果童心能安慰他一点，我也算做了件好事。何况对童心来说，他总算是个有爹有娘的孩子了。

　　“以后我会让人常带童心过来看你的。”

　　他感激的看着我，道：“孩子，我以前说错了，有一点你和你娘亲一样，”我抬脸看他，他继续道：“都很善良。”

　　我笑：“你知道我为了谁。”

　　他凄然一笑，不说话了。我有些失落，我言外之意是希望他也能把对城风好表达出来，父子和睦。城风是认定了自己的父皇不喜欢自己，如果不是他先服软，怕不知他们要这样彼此僵持多久。

　　云轩起身，吩咐童心自己去玩。童心看我一眼，我点头，他便到院子里去捉蝴蝶蛐蛐去了。

　　“你的话我想了很久。”

　　他开口，神色又覆上一层沧桑，眸中像是交替的四季，忽而皑皑白雪般清冷，忽而草木繁盛般馥郁，只一瞬，过往的一切便光影婆娑的涌上来，通通化作心酸。

　　我看着他萧索的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轻声道：“我是真的爱绾儿，不是因为什么执念，也不是因为什么求不得。”

　　我心里一颤，上次也不过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胡说一通。

　　“十九年了，从第一次见到她，到每一次的相见，她的一颦，一笑，低头的羞怯，温柔的转身，她思考时常常会用手指绞着头发，难过时会硬忍着泪水先安慰别人，她喜欢动，摘花时眼角的怜惜，写字时握笔的姿势，甚至困乏时会撅起嘴泡一杯浓茶，轻蹙着眉头喝下去，她常常穿的很少，经常受寒生病，但我知道她是为了……见你爹，她的模样，她的神情，十九年来从没有因为时间淡去，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么清晰，仿佛触手可摸……”

　　他沉浸在自己的时光里，忽而悲忽而喜。

　　“我第一次见她，那时我偷偷去民间微服私访，却忘了带银子，正在我尴尬的不知所措时，她从袖间掏出钱交给店小二，然后对我一笑，说是不是钱袋被偷了，以后要小心一点。我还记得她穿一件翠绿的衣裳，头上斜插一只剔透的玉兰簪。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笑颜，就像雨后新荷，温暖醉人，就在那一瞬，我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甚至想，只要能天天看见她对我笑，就算放弃皇位我也愿意！”

　　“后来我派人查询，得知她的身世，她是谢家的双生儿，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叫兰轩的师父。可让我悲痛欲绝的是，她已经和你爹订了亲！我狂性大发，回到宫里砸了很多东西，迁怒很多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女人如此！”

　　“当我平静下来，我想，定了亲又如何？我是皇帝，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人一定要得到！所以我逼她进宫，就算她爱着别人，没关系，我可以等，就算天荒地老，我一定能等到。可后来她总生病，我才知道你爹竟然进了太医院！我知道一定是白芷岚那个女人动的手脚！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那种感觉，撕心裂肺般的疼，我觉得整个人就要被怒火撕裂，更有一种羞辱，我恨不得将柳衍斋碎尸万段！可是我不能！因为他死了绾儿也绝不会苟活！就算我毁天灭地般暴怒，可只要她一滴泪，我便束手无策，只能妥协！我一直忍到你的出生，我相信我如此待她，她终会感动，哪知她竟然要白芷岚帮她逃出宫！”

　　我道：“所以就有了后来的一切。”

　　他愣了愣，笑：“你说的对，都是我造的孽。”

　　“有时我想，如果我当时没有逼她进宫，会不会慢慢忘记她？。”

　　“你说也许只是执念在作祟，因为求不得所以更固执的去求，以至于蒙蔽了真心。也许在客栈见她第一面，再想见便是贪，是求不得的欲望。如果就此形同陌路，彼此不见，那一面，我可以用一辈子去忘记，那一笑，也可以成为心底最美好的珍藏。可是我错了一步，就再无法回去。”

　　“也许记住她，是因为她绝世倾城的容貌，可接近她，才真正爱的无法自拔。”

　　洋洋洒洒的光透过树梢落下来，他正好站在阴影里，消瘦孤单的背影，让我觉得那么远，远的安慰都像是一种亵渎。

　　我看着他，初始他还声音颤抖，后来声音清冷平淡的，就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我分明能听见心碎的声音，慢慢的碾压，汇入血液，疼遍全身。

　　忽然感受到什么似地，我猛地回头朝门口看去。

　　像是清风吹进门，只几株较高的蓬草晃了晃，门口的台阶依旧藓衣翠绿。

　　我想通了一些东西，不知方才门外的人想通了没有。

　　云轩回头看着我，脸色依旧隐在阴影里：“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半响道：“对不起，我没有资格怪你，任何为了爱而犯错的人，都不应该被责怪。”

　　如果我们因为爱而责怪一个人，未免太过残忍。

　　童心似乎玩累了，蔫蔫的拖着步子，艰难的踏着淹没他半身的杂草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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