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芷岚下葬前，我决定去见云轩一面，他们之间的事总该有个了断，况且，我也不想城风在离开之前有什么遗憾。

　　推开那道朱门，院子里依旧很安静。高大的树木遮住骄阳留下一片淸荫，杂乱的蓬草间或几声虫鸣。

　　石桌旁坐着一个明黄的人影，只是那衣服因时间长未打理，有被枝叶划破的痕迹。他背对门口而坐，映在地上修长的影子被风舞动的杂草割的细碎，时不时左右摇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倒在地上。

　　我踏着杂草走过去，他好像一点也未听到。绕到他面前，他才无动于衷的看我一眼，神情落魄悲戚。想来他应该知道白芷岚投河的消息了。

　　我叹口气，将提来的一壶酒放在桌上，斟了两杯。

　　“你不去看看她吗？”我将酒杯推给他。

　　云轩端起酒杯，我抬头看，才发现他此时面上闪着晶莹，眼泪纵横在胡子拉碴的脸上，眸中是经年累月的沧桑，一刹那仿佛又老去几岁，与我初见他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晃动着酒杯，苦笑：“她一定不愿意见我。她如今这样，都是我害的……她一向要强，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从十三岁嫁给我，她在我身边陪伴了二十多年，可是我……从来没有珍惜过她，即使住在同一座宫殿，我都不愿意去见她。她搬去冷宫，说等我开始在乎她了再去接她出来，我知道她每日都精心装扮，为了我去时能看见最美的自己。可是我没有去，一直到叶儿回来我都没有去。六年，她终于不等了，可是我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彻底……”

　　回想我第一次去冷宫找岚妃时，她正倚在妆镜台前精心画眉，我当时还嘲笑她，再美的容颜没有人欣赏也徒然。现在想来，她一定伤心极了。她告诉我是云轩将她打入冷宫，以阻断她与云城叶的联系，现在看来，其实不过是为了唬我，将我的注意力引在云城叶身上。

　　我笑：“一直不愿意见她的是你，她一直在原地等你。”

　　云轩一愣，半响垂下眼睑，喃喃着：“我就是没有办法爱她……”

　　“我是不是很窝囊，一辈子纠缠在三个女人身上？现在这副鬼样子，是不是活该？”云轩提起酒壶猛灌起来。

　　我皱起眉看着他，或许是因他与城风那几分像的眉眼，让我有些心疼。

　　“咳……咳，”

　　他被酒水呛住，耸动着肩使劲儿咳着，将脸涨得通红，我忙站起来给他拍着后背。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如果你真有心，临了去看她一眼吧。”我知道此时提起谢绾儿不太好，但有些话不得不说，“你所说的纠缠，不过是你自己放不下罢了。岚妃已死，你除了缅怀还能做什么？她若在天有灵，定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至于我娘，她与你不过是海市蜃楼，你习惯了予求予取，她给了你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你只是无法忍受得不到她罢了。”

　　云轩身子一颤，涨着通红的脸看着我，嘴唇气的哆嗦，“我说过了，我对绾儿……”

　　我忙道：“已经逝去的和根本得不到的，于你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不抓住眼前人，给自己一个机会？莫要等到再失去一次再后悔！”

　　“眼前人？”云轩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低头捻着酒杯不再说话。

　　“是啊，你不会不知道流香在宫里吧？”

　　云轩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又熄灭下去，不过这就够了。

　　我起身，“我要说的就这些，明天出殡，城风安排你们合葬。”

　　虽然合葬的是云轩的衣冠冢，但于白芷岚应该已经很高兴了吧。

　　繁花似锦，夜色温凉如水，掺杂着淡淡的馨香。下午吹过一阵儿风，现下满地都是粉淡粉淡的槐花瓣，只是这良辰好景，却与那凄清的灵堂有些不合时宜。

　　一抹黄色的身影跪在棺椁前，身边立着一袭红色的身影。

　　“流香，这么多年，你……还好吗？”云轩开口。

　　流香没有说话，只见她肩膀微微颤抖，我轻轻合上门，往宣政殿走去。

　　当年云轩俊朗风发，满腹才华，这样年轻的帝王，若说流香一点也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当时城风对天下宣称先帝驾崩时，她也不会疯了般冲进宫了。

　　记得有一晚我去找流香，试图揭开她与云轩之间的恩怨。我们聊起过往，她细碎的跟我讲了云轩如何去了言府，如何与她相遇，又如何和她……她甚至描绘得出他的每个姿势，每个眼神。不记得谁说过，仇恨会让人脑眼昏花，只有爱才能让人眼神清明。她一桩桩说的那么清晰，沉醉在自己的过往，我便晓得，他们之间不需要我这个外人解什么结了。

　　时间真的是一副良药，因爱生恨的，恨渐渐淡去，留下的便是纯足的爱了。

　　我懒懒躺在乘风怀里，望着漫天星辰，不管人事如何，他们依旧摧残如昔。

　　最近我特别容易累，可能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稍微动动便困得半死，还越来越容易忘事。起初我以为是喜脉，推脱伤寒看了御医，他说身子一切如常。我心里有种隐隐难安的感觉，但又怕城风担心，遂没敢再提。

　　我轻轻道：“你真的不去看他们了吗？明日我们就要走了。”

　　我和城风商量好，趁着这次机会，昭告天下，皇帝忽染重病，加之太妃薨逝，悲痛难忍，皇帝驾崩随岚太妃西去。本来也是计划好的事，只是岚妃的事，让我们意识到生命原是那么脆弱，活着的人应该愈加珍惜，趁着仅有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们提前了出宫的日子。

　　城风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却透着股凄苦，我知道他此时是想见他们最后一面的，他的心里，从未恨过任何人。

　　“不了，少见一次，少一分牵挂。我已经和宣平交代了剩下的事，他会告诉他们我和玉儿实则是离开这纷扰之地，游历天下去了。”

　　我知道城风定是不想让云轩和流香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事，叹口气，轻轻抚摸着消瘦的轮廓，心疼不已。

　　“政事都安排妥了？”我问。

　　“都妥了，玉儿不要劳心了，我已经给云拙和琉离飞鸽传书，等他们从战场回来，会净心辅佐三弟。日后的事，再与我们无关。”他宠溺的揉着我的头发，隐隐梅香萦绕鼻尖，心里满满的温暖，这个怀抱，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

　　忽然想起什么，我蹙眉：“那皇后呢，她还要留在宫里吗？”

　　城风一手搂紧我，一手温柔的掀平我的眉角，轻声道：“采石有她自己的人生，我会留给她一道殉葬的圣旨，她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

　　夜风扬起他的衣角，忽起忽落的跳跃着，仿佛在跟这个金玉楼台的地方挥手作别。我抱紧怀中的人，用力吮吸着他怀中我贪恋的味道，嘴角抹出满足的笑意。今后无论如何艰辛，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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