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唰唰的下着，打在叶子上，掺杂着残红渗进土壤。这么突如其来，连窗户也不曾关上，被风带进的雨水打湿了搁在窗边的紫砂茶壶。

　　我小心翼翼的用衣袖擦去雨水打上的污垢，将它放入盆中擦洗一遍。

　　天已经摸黑，又添了雨，院子里又凉了几分。想必皇宫里要多焚几柱香驱潮气吧，这个时候应该正良辰美景呢！

　　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我和城风的婚礼会是怎样，是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的豪华，还是退隐红尘，指天地为证的简约。但当时想，无论他给我怎样的一场婚礼，我都会铭记一生的，因为他说玉儿我们成亲吧时，眼角温柔的都能沁出水来。

　　阿絮说的对，命是要活给自己的，我又何必再想他呢。阿絮的一番话虽不能说醍醐灌顶，但我也不至于继续躲起来自悲自悯了。

　　觉察到变天的凉意，加上我最近身子一直不太好，又从衣橱里拿出几件衣裳，折进包袱。回头将那套紫砂茶杯一并包了进去。

　　忽的又觉得不妥，叹口气，将它又拿了出来。既然要走还带走它做什么，不过是提醒自己曾经那么卑微的、不知羞耻的为了他来到这里自甘堕落。

　　茗殇还不见回来，我拥着被子坐在外间的塌上，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夜半朦胧间，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额，擦去细密的汗。身子忽然抖了一下便醒了，发现身边连鬼影也没有，嘲笑过自己的痴心妄想，扯过滑落下去的被角，很是苦涩。

　　常常在睡熟的时候突然一个打颤醒来，听人说这是灵魂出窍了，长年累月圈禁在一具身体里，不免有些闷，便趁身子睡着时出去散散步，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能我身子里的灵魂想做的事太多了，因为伴随着身体状况下降，灵魂散步的指数越来越高了，直接导致我夜里常常突然醒来，睡不好觉。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就算它永远散步着我也不介意。

　　望着门口片刻我叹口气，重新拥好锦被又沉沉的睡去了。睡得这么快连我也诧异，可能是潜意识更喜欢梦里吧。

　　整个京都都沉浸在国主大婚的喜庆里，已经是大婚第二日了，借此打折促销的店铺还比比皆是。

　　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茗殇，倒是看见这满街的热闹，让我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越醒目的红艳越刺痛我的眼睛。

　　进了一家茶馆坐下，喝口茶再借着找。茗殇夜不归宿不是头一次，但这次总觉得怪异，无论如何，我决定找到他就离开这里，如今看这里的一切都觉得凄凄凉凉的。

　　茶馆里人很多，一大群人正围着一桌兴趣盎然的听着，中间坐着一位手握折扇的中年人，像是在说书。

　　真的是你想躲什么，就来什么，只要在这里一天，就是给心痛创造条件。

　　“……当今新国主真是睿智圣明啊，短短一个月便扭转了战局，我们天羽国能迎上这么一位明主真是苍天福泽啊！”

　　一个年轻的男子道，马上又有人急不可耐的接了去。

　　“我娘家舅在内廷当差，我可听他说，咱们当今圣上此前并不得先皇恩宠，为何……”

　　“这皇家的事哪有个准！皇上勤政爱民，又极有治国天赋，先皇不传位给皇上还有谁能当得起天羽国的家？听说初始还有些臣子不服，要力挺小皇子，直到皇上拿出了先皇的禅位诏书才作罢！”

　　“可是仍有人反对，不知皇上从哪里得来各个大臣的把柄，你们想想啊，那些个官员，哪个没有贪赃过几两，枉法过几次？皇上这招棋真是逼得他们不得不服服帖帖的！对于那些执意不肯拥立皇上的人，皇上采用雷霆手段，听说前日于尚书家被满门抄斩……”

　　“快别说了！小心被官府听去惹来麻烦！”一个男子忙止住他。

　　说话的男子赶紧噤声，又有人道：“这次袭府真是出尽了风头，哥哥受到重用提拔为大将军，妹妹承蒙盛宠册封为后，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不知袭家人祖上积了多少阴德才换来这等显赫啊！”

　　“话说咱圣上与皇后那真是恩爱无比，单单皇上亲自上袭府迎亲，这不就摆明了要告诉世人他对皇后的宠爱啊！昨日你若没去袭府那真是太可惜了，火红的地毯从皇宫一直铺到袭府门口，那排场，天羽国几十年来哪位皇后曾有过？上门道贺的皇亲贵胄将门槛都踏破了，巴巴的想跟袭府攀上亲呢！”

　　一阵风送进窗，拂上我的脸。雨早上才晴，风中洗去了所有尘土和花香的味道，只剩一股清冷。

　　“刘半仙儿你倒是跟我们讲讲，这皇上和皇后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定然有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吧？”

　　那被称作刘半仙儿的人正是中间坐的中年人，他整了整衣襟，一本正经的捋了捋几乎没有的胡须，莫测道：“这个说来话长。”

　　传说那时皇上还并不是皇上，皇后也并不是皇后。皇上那时还是大皇子，因为遭到陷害被迫流落南方，并遭到杀手追杀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传闻大皇子在浪漫的冰雪初融的季节，一身是血的倒在被残阳笼罩的袭府门口，半黄未均的垂柳拂过大皇子俊美绝伦的脸上。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袭家女儿痴痴的看了半响竟将他带回袭府，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带大皇子躲过追杀，悉心为大皇子治疗养伤。

　　相传袭家以武传世，袭家人不论男女，皆是能披甲上战，驰骋沙场的好儿女。那袭家的女儿已经十八还未曾许人，说是要嫁便嫁能成大事的好男子！许是三生石上早就刻好的姻缘，那袭家女儿一眼便认定了大皇子，发誓以命相随！

　　两人便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大皇子仰慕袭家女儿这等侠气女子，加之又有救命之恩，很快便深深爱上袭家女儿，并许诺回国后定当八抬大轿迎娶。

　　于是袭家女儿陪着大皇子历经险阻终于回到天羽，其间遇到大小刺杀不下百次，九死一生，亏得两人相互扶持信任才挺了过来。而刺客是谁派来的却不得而知。

　　据说有一次大皇子身负重伤，袭家女儿也已经力战筋疲，三天三夜未合眼，但就在这时远远又杀来几十名墨衣刺客，袭家女儿扯下身上的衣裙草草包扎好身上的伤，将剑别在腰间，背着昏迷不醒的大皇子一跃跳下悬崖！凛冽的寒风呼啸在耳边，风沙走石打在她的脸上，手臂上，擦出斑驳的血口子，鲜血直流！她就那么背着她，一手紧紧抓住悬崖峭壁，任突兀的崖面在她一次次下滑时带下淋淋血肉，生生坚持了半个时辰才躲过了刺客！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仿佛亲眼看见这感人肺腑的一幕，眼中皆是赞叹与心疼。应是讲故事的人实在太绘声绘色，以至于我也像身临其境般时时揪紧了心，恨不得那森冷的刀剑都划在我身上。如此一想更是苦涩，现在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起那日坐在他身边的、皮肤微显麦色眉眼苍劲的宫装女子，大喜之日穿着火红绣着鸳鸯喜服的，甚至连盖头也没有盖的女子，确实当得起巾帼二字。

　　中年人抿口茶继续道来。

　　回到天羽后，朝中势力却已被岚妃把持，这无知妇人整日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哪里应付得了如狼似虎的柔、轩辕二国！眼看着天羽就要被贼人残食殆尽，大皇子怎能坐视不管！

　　秉着对天羽百姓的怜悯与祖宗社稷的责任，大皇子不得已忍辱负重藏匿宫外等待机会。袭家动用各种势力活动联络大皇子亲臣旧卫，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御林军统领何思劝服归顺。

　　终于在先皇病危之际，大皇子潜进皇宫，统帅七百御林军及时赶到，才使大权未落入他人手中。宫外驻守京都的何远将军，带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控制了岚妃派余党，大皇子怀柔与凌厉并用，掌控了整个朝堂局势。

　　据说先皇见到大皇子时欣喜万分，当即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交给大皇子。一切放心之后，先皇才安详的驾鹤西去。

　　只是大皇子念着旧情，又极尽孝道，执意要等先皇丧期过后再登基继位，所以才给了岚妃余党忤逆的机会，那于尚书便是逆贼第一人。

　　大皇子初一掌握政权，便裁剪朝中腐败势力，大力提拔家境贫寒的子弟，人才任用上唯贤是用，不举亲，不偏袒，是以很快便获得大批年轻官员的支持。

　　恰恰在这时，轩辕国和柔国频频传出不合，联盟之约最终破碎。

　　传闻嫁予轩辕国的西宫太子妃、柔国庶出公主南蛮，在轩辕国皇宫不但不得夫君宠爱，还被夫君羞辱冷落，最终为保柔国颜面，将自己结束在三尺白绫之。但柔国太子南萧断不会为了一位庶出公主而使二国出现芥蒂，于是忍忍便作罢。

　　然而不久，南萧与轩辕国几位重臣私通信件通通出现在轩辕国皇帝案上。原来三个月前被圈禁的轩辕国大皇子轩辕茗奕，逃脱投靠了南萧。信中已经将灭掉天羽国后如何取轩辕国，甚至每个人会加什么官、晋什么爵的蓝图已经勾画好了，唯一的条件便是在踏平天羽国后，联合柔国逼宫扶持大皇子登位。

　　初始皇上也怀疑这是一场阴谋，但当那些叛臣颤巍巍的伏法认罪时，轩辕黄帝霎时一口鲜血气愤而出。在柔国皇室亲卫潜入皇宫不计代价偷回南蛮公主遗骨，顺带刺杀二皇子轩辕茗殇时，皇帝便发誓自此与柔国势不两立，永结仇怨。

　　因为二皇子是已故慈铃皇后唯一的薄脉，皇上向来对其极其珍视保护，就算伤到自己也绝不会容忍别人动二皇子分毫。

　　袭将军便是天羽国承蒙恩宠，一展才华的新贵之一。袭家长子袭宣平骁勇善战，智谋双全，率领十几万大军连连报捷踏破了轩辕国最后的屏障，青簟城，是以很快便分封加爵，官至大将军。

　　内有宠冠后宫的皇后，外有手握三军的大将军，袭家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外族一跃成为天羽国最显赫的世家，简直羡煞旁人。

　　桌上的茶已凉，小二也围在说书人那里饶有兴趣的听着，时不时为皇上和皇后二人可歌可泣的爱情啧啧惊叹。

　　我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凄然一笑离开了。

　　还真是没有我的事了。看来连天人都不曾记得我了。

　　云层里透出微弱的阳光，流转蹁跹，落在一派喜悦祥和的屋檐街角。

　　很快天色便渐暗，街上的摊贩已经收拾了货物，牵着妻女回家了，勾栏瓦肆也点上了迷离的灯火，一派繁华。

　　我倚在落雁阁的栏杆上，夜很漆黑。找了茗殇一天也不曾找到，天已经黑了，我煮了壶茶继续等着。今日究竟也没有白出去，至少知道了原来我才是跳梁小丑，也知道了自己倾心的那个人远比想象的优秀。

　　慢慢的倚着茗殇的睡塌睡了过去。但睡得很轻，所以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我立刻便醒了。

　　看见茗殇终于回来，我打一个呵欠起身，想将睡塌还给他。

　　他忙过来扶我，嗔道：“阿玉，你怎么还不睡，阿絮告诉我你还在等阿商！”

　　我浅笑道：“以为你今晚又不回来了呢！是阿絮接你回来的？”

　　他扶我上床，拉开了锦被盖在我腿上道：“怎么会呢，阿商惦记着阿玉呢！阿絮领我进来便歇息去了。”

　　我靠在床沿上望着他，觉的他好像心情不太好，便伸手拿下了他的白玉面具问道：“对了，这几日你上哪里去了？”

　　我并不曾记得茗殇在这里还认识谁，或者说谁还认识如今的茗殇。

　　他含糊其辞：“……没有啊，只是出去走了走！”

　　我挑眉看他一眼，罢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心情听他说什么了。

　　“倒是阿玉，你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吗？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阿商才不在几日阿玉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焦急的望着我，伸手到我额头上，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掖下去盖好，免得进了寒气。

　　“没事，天忽然凉了受了点寒。”我道：“对了，明天我们离开这里，今天晚上好好歇息。”

　　茗殇一惊，问道：“我们要离开？”

　　我点头。

　　他见我语气坚决，明显不是与他商量，沉思片刻竟也答得利索：“好。明天我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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