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很黑。
他推开家庙的门，从来没有感觉到，有这么沉重的，叫人悲痛欲绝的黑暗，笼罩着他。
他紧紧地捏着手。
阎清。
他叫着自己。
一定可以。
他一定可以成功的。
当家庙的门再一次打开，他看到她的影子的时候，他只觉得，心房抽痛了一下。他可以的。
他深深呼吸着。
他答应过自己不伤害她。
可是他不得不……不得不……
“哇哇哇……”悦活开始哭，这样的哭声，让他的意识，更加开始飘忽。
他看着她的眼睛。
终于还是决定，要坚持住。
“别这样……”她拉住他的腿，眼里都是泪光，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别过头。
卫珍在怀疑他。
他无奈睁开眼睛，他是为了她啊，为了她。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将她丢开。
她落地的那一个瞬间，他自己也仿佛碎裂了一般。
她那么绝望地，望着他，那种绝望，让他几乎找不到支持下去的动力。
他有过怀疑，不信任，可是她不一样。
她是真的不一样。
和卫珏，卫珍，都不一样。
他再也不想失去她。
可是珏儿……我学会了信任，学会了宽恕，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他看着家庙的地板上，自己凄惨的倒影。
戏散场了，只有他自己感觉到。无尽的空虚。
被黑暗吞噬的痛苦。
他再也，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那是什么时候……
几岁？
他被关在了这个家庙里。
他拍打着门，嘶喊着让他出去，直到，全身都无力地瘫软下去，不断抽搐着，嘴里却怎么也不肯放松，一直叫着，哀求着他的母后。
“母后……”家庙的门终于打开了一角，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而从那个缝隙里漏出来的光亮，他从没有如此享受过。
这样一点点的光，抚慰着他，他咧开了嘴角，想要向他的母后扑过去。
那时候他几岁？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母后只不过……背了过去。
她清冷地，不带一点感情地问他：“今天母后问你的话，再答答看，回答正确了，也许就不用在家庙里向祖宗请罪了。”
他擦着眼泪：“我……我再也不和珏儿一起玩了……”
他不过和珏儿说，他喜欢她。
他却没有想到，母后这么生气。
他的母后，笑了一笑：“玩还是要玩的，可是以后她犯了错，危害到国家，还有你的皇位，怎么办？”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摇头，机械地摇头。
他的母后，嘴角都是笑，带着一点宠溺，带着一点决绝，在他眼里，却是凌厉无比的笑容：“杀了她。所以我说，不要喜欢她，谁都不要……喜欢……”
光亮一点点地消失，一点点地。
他蜷缩着幼小的身体，在黑暗里颤抖。
从那以后，他才知道，没有谁是可靠的。
如果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值得自己相信，还有谁，他敢去依赖？
他怕那种黑暗。
怕到了骨子里。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家庙的地板上，可是为什么……他愿意相信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选择不信他？
珏儿……
家庙的门关的死死的，他看不到一点点光线，那种黑暗，又开始咆哮着，席卷着，向他张开了大嘴。
他不断坠落。
阎清猛地坐起。
他捂住额头，又做了恶梦。
他看着镜中脸色发白的自己，摸了摸鬓边发白的颜色，又回头看看一边空着的床铺。
珏儿……这么多年，还是不想，原谅他。
是啊，是啊，因为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记忆的碎片像有力的箭矢向他袭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
他看着她苍白的睡颜。
他的脸，深深地埋入了她的颈边。
他能听到她的梦呓，很微弱，但是却又这般清晰。
他拧紧了眉头。
她说她恨他。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怎么也不肯放开。恨……就恨吧。
她的手好凉，脉象额这么微弱，他挥了挥手，牢外的人立刻点点头。
察觉到她有醒来的趋势，他赶忙起身。
在他彻底铲除卫家之前，他不能冒着失去她的危险。尤其是他体会过失去她的危险之后。
这不是一般的水牢，水牢里的水，具有镇静疗养伤口的功效。
所以他没有想到，当时他的一挥手，就是铸成大错的开始。
“卫珍那里，已经拿到石头多久了？”他冷冷地开口问，得到了三天的答复之后，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看来，也是卫珍要发动总攻的时候了。
卫家的余孽，让他一并扫除了罢！
他抬头，看到宫外有一角开始烧了起来，红红的，亮亮的。
几乎要把他的心都烧得亮堂起来。
母后，不要怨他。
他这么想，嘴角却翘了起来，带着一丝顽皮。
母后，你再也没有能力，没有能力，掌控我了，今日，连你的卫家，我都要全灭了。
“陛下，江南西北东北皆有异变，气候异常，灾变突发，死伤民众……”“陛下，宫外突然有兵士进攻，西墙也烧了一半……”“京中粮食突然涨价，又加上天象异常，京中百姓已经饿死几百……”
他只是笑，也没有动作。
他等了这么久，不过是等这么一天。
珏儿，再忍耐，忍耐一下……
嘴角中突然缓缓溢出血来。
他知道，卫珍要来了。
因为，只有国运石的力量，才能让他吐血。
他一手擦去血痕，双眼紧紧眯着，看向卫珍，和她身后的烈火喧天。
卫珍手里捧着国运石，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前，眼里全部是火光映照出来的欲望。
那种狂烈的欲望，在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放大，往外膨胀着。
“哈哈哈哈……”她张开了嘴：“这就是国运石吧？我从你那个寝宫找出来的，果然是好东西，好东西啊！”
他看到她袖子里的刀具慢慢地显露出来，好像老虎露出了他的獠牙。
她走得越近，他吐得血越多。
卫珍的笑容在火光中扭曲着：“你为了保护她，还把连琛珏放到了牢里，我的确不知道你的秘密牢狱是如何下去，不过等我……杀了你，掌了权，应该很容易吧？”
阎清捂着嘴，但是血还是从嘴中漏了出来，那么多的鲜血，都把他的微笑染红了。
他笑着：“是吗？我不信呢……”
卫珍的脸顿时狰狞起来：“你知道，为了这一天，卫家等了多久，我等了多久，我那个姐姐没有这种福气啊……你错在不该让我知道你的底细，为了收拾阎晨和韩家，我已经彻底地掌握了你的底细，你的秘密组织也好，你的人手也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敢说不信！”
她手里的匕首亮了起来，也被火光映照地火红，火红的。
匕首顿时出鞘，她的脸从狰狞一下变成了平和的艳丽的样子，淡淡地含着微笑，很美。
真的很美。
“去死吧。”那么温柔地口气，却是这么狠毒的话。
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胸口。
卫珍满意又如释重负。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一个女皇，俯视着他躺在地上的狼狈的样子：“你也有今天……”
她起身，拂了拂乱掉的发髻。
她的王国，卫家的天下，终于……
终于……
她解开了这块枷锁，这块沉重压在心头多年的枷锁。
“我不信。”阎清缓缓地坐起：“我真的不信……”
他的眼里，几乎带着悲悯，看着愕然回过头来的卫珍：“你真的掌握了我所有的底细？好比说，国运石的使用方法？”
卫珍双手颤抖，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
阎清笑着，尝了一口自己的血：“啊，太甜了，小喜子总是搞不好这种小事。”
不可能……
不可能……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捂住了嘴角。
她的喉咙里，几乎是喷涌而出的一股甜腥气息，那么多，好像海水一涌而出。
血。
全都是血。
她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信……不信……”
他的怜悯慢慢地，变成了冷嘲：“国运石什么的资料，是卫珏留下来的吧？你不懂……还是不懂啊……”
他伸出一只手，有点冷的手，但是却无比温柔地擦去了卫珍下巴上不断滴落的血迹：“你知道的，珏儿她这个人，也和你一样，为了卫家，什么都不顾了，就算连我说我喜欢她，到最后也不管……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卫珍的脑中闪过一阵阵的火光，哄一般的雷闪不断点亮她脑海的天空：“是你！是你！大姐是吐血而死，和我一样，在吐血……是你！”
他松开手，卫珍顿时应身落地，外面的火光渐渐小下去，天空慢慢回复一片黑色。
嘈杂声也渐渐小下去。
他的背影里，无数地萧条。
卫珍的意识渐渐模糊：“是你害死大姐的，你又用……又用同样的方法……害死我……哈哈哈哈……我果然……”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地板，一口一口血不停地吐出来，整个地板都几乎流成了血河。
“阎清……你好……你好……你好狠……”
国运石的用法都不知道。他眼里的冷，一点点地聚集起来，终于积成了山。
他握着手掌，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女孩纯真的笑，问他，你是不是什么都肯给我。
那时候他站在她喜欢的紫藤花架下，只是笑，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说是啊。
是啊，只要是她，什么都可以给的啊。
所以连国运石都交给了她。
只不过，没有告诉她用法。
他当时只愿意相信，她会为了他，而放弃所谓别的东西，包括权力，包括卫家。
可是没有。
到她含着血，要喷出来的时候，也像躺在他脚下的这个卫珍一样，狂笑着说成功了。
他分不清心里是痛，还是悔恨，还是遗憾。
心里一角的纯真，就这么崩落了。
什么……都不剩下。
看着空落落的疏朗的天空，他明白，背叛，不过是个借口。
他还是……跨不出他死去母后带给他的羁绊。
阎清浑身瘫软，坐在这一地的血泊之中，眼神涣散。
一声“陛下不好了”，却仿佛打破了他的界限制衡，让他隐怒起来。
“还能有什么事？卫家清除干净没有？”
小喜子颤颤巍巍：“水牢……水牢……”
他不知道水牢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他看到水牢里的那一缕缕血痕，才觉得，上天再和他开玩笑。
御医说，她的身体，虚不受补，孩子……
也救不回来了。
他手臂重如千斤，只是茫然看着她腿间不断流出的血，嗓子发紧。
母后……
你又赢了。
他以为他可以跨过，可以在心里拥有柔软的一角。
可是……
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微微张开眼睛，看着他，她好像知道了一切。
不要恨他。
不要恨他。
他蠕动着嘴角，想说些什么。
她低着头，很久之后，才沙哑道：“我们回去吧。”
这样的反应，他不曾预见过。
那么冰冷，木然，行尸走肉……
可是眼角却隐约有带着森然仇恨飘过的泪光。
他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珏儿，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撇了撇嘴角。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眼前的世界一片片地碎裂开来，他耳中全是婴儿的啼哭，他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她只是……不确定而已。
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确定，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起来，拿开他盖在她小腹上的手：“我累了。”
他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他想抓她的手。
她却早他一步离开。
她恨他，即使是有机会，她也不肯张口说。
牢狱里的森森的影子在壁上拉长，撕扯着，叫嚣着。
那是他的影子。
寂寞，凄凉，在永远地暗夜里，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卫珍番外
卫家是个变态的家族。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那一刻的大姐凤冠霞帔，红彤彤的光彩映照他人，可是一回头，却是泪流满面。
我每走近一步，就能感觉到她牙齿锋利的痛苦在啮咬我的身体。
咬到了骨子里。
我说你不是喜欢他么，这不是很好么。
我不喜欢安慰别人，但是对方是大姐的话，我不会吝惜我的赞美，还有任何和美好有关的心情。
大姐哭也是绝色倾城地哭着。
她摇摇头。
你不懂。
我冷然发笑。
真是当我小孩子一样地来搪塞了，大姐，也不过如此？
她擦擦眼泪，终于感觉到我有点怒气的眼神。
也终于稍稍笑了。
她说，还是不要有感情地好，我怕我……下不了手。
大姐是个善良的人，老实说，我一直不知道大姐说的下不了手是什么意思。
她嫁出去没多久，我被卫家族长叫了过去，才明白，卫家的变态，还有她那句话的意思。
大姐死了。
我不知道是她没下手，还是来不及下手，还是真的……下不了手。
我一直疑心是因为大姐下不了手，卫家才将大姐除去的。
作为替补而经过一点训练的我，自然是卫家的下一个利器。
那个时候，我还是天真懵懂，无忧无虑的一个少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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