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穆穆的神情渐渐凝肃,她“看”着亦宸,用心去品读他的每一个字,缓缓道:“亦宸与翊儿相识不过两年多,你对他的了解,会比我这个姐姐还深刻?”
恒亦宸淡然笑道:“自然不敢比您,只是无意间知道了一些事,也因此成为我和容翊之间的嫌隙。”
穆穆的眼角有淡淡的忧伤挂起,她似乎是猜到些什么的,今日仿佛就是来验证猜想的,她努力地笑一笑,“我静静听你来讲。”
恒亦宸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将那一段故事娓娓道来。
就是在他们第一年进凌云,也是五月初五龙舟竞渡的日子,容翊和恒亦宸所在的班级拔得头筹,夜里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偷偷溜出书院庆祝,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和容翊二人更是兴奋,一人执一壶酒,摇摇晃晃出了酒馆,不知不觉竟一路走到秦淮河边。醉了,也累了,仰天躺在石板台阶上,各自唠唠叨叨各自的事,恒亦宸很快就睡着了。当他带着一身酒气醒来,竟看见容翊那里又多出了几瓶酒,他醉得更厉害,一边还将酒洒入河中,口中嚷嚷着:“去找容翊吧,找容翊。”
恒亦宸上前去拉他,容翊把他推开,吓唬说书院来人了,他依旧无动于衷,还乐呵呵说:“抓我也好啊,我弟弟一天到晚闯祸,我心想他怎么那么喜欢闯祸呢?难道闯祸这么有意思?让我也尝试一回,就一回……”
恒亦宸知道他醉得厉害,便不再强迫,只打算看着他,等他睡着了就背他回去。不料容翊打开了话匣子,竟再也收不住,历数他自小压抑在心里的所有事,历数他对未来的憧憬和抱负,更又哭又笑极度失态地拉着恒亦宸说:“离开家真好啊,我可以暂时放下一些包袱。”
“我是他的包袱?”故事终了,穆穆含泪相问。
恒亦宸慌忙解释:“话虽如此,但那是他醉了的话,十句只能信一句,我相信容翊从没有将您当做包袱……”
“怎么能怪他呢?亦宸,倘若你是翊儿,你也会这样委屈的。”穆穆的泪终究是落下了,然滴落的一瞬,她却又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刚会走路,娘就让他牵着我的手,反复告诉他往后姐姐的路都要由他牵着走,不能让我摔着不能让我碰着,可一个奶娃娃能懂什么呢?只因为娘亲的不断重复,就叫他刻骨铭心了。接着他开始懂事,娘又不断地对他说,要成为优秀的男人,文武兼备,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姐姐。那时候他是天真的孩子,自然觉得这是顶了不起的事,可真的涉世明理了,谁都会有自己想要的,但他不可以,因为他要想着姐姐,做任何事都要想想一想我,就是饿了吃饭,也要先问问我是否吃了。”
恒亦宸静静地听着,他渐渐明白容翊为何会与长琴做“交易”。
“但都是爹娘的孩子,靖儿就完全不同,他像个小野狼一样长大,可以肆意做任何他喜欢的事情,捣蛋、闯祸,无所不能。”穆穆轻叹,“就因为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一切就截然不同。可我还是姐姐啊,翊儿也是弟弟呀,他之所以不能做一个‘弟弟’,就因为姐姐无能,姐姐的眼睛看不见。娘把对我的愧疚转嫁为翊儿对我的责任,她以为翊儿对我的万般爱护,能弥补失明给我带来的伤害。呵……我并没有怪娘亲的意思,当年若非娘亲以鲜血为我抵挡烟雾,兴许容穆穆早只是镌刻在墓碑上凄凉的三个字,哪里有我呢。我只是……”
“我相信世伯和伯母都不是故意的。”恒亦宸见穆穆无力再说下去,立刻接了话,好不叫她尴尬,“可怜天下父母心,伯母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容翊施加的压力已远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但伯母绝非不心疼儿子,她只是更心疼您。”
穆穆颔首,泪容重露出淡淡的一笑,“爹娘对我们兄妹三人还是极公平的,只是我特殊一些,所以才……”
“其实您一点儿也不特殊。”恒亦宸情不自禁这样讲,语毕颇感失礼。
穆穆没有计较,她本就看不见别人脸色,就更不会在乎一些虚文,但也因为用心品味,她笃定今日不是一时冲动对恒亦宸说这样多心底的私事,那种安心的信任感来的很莫名。她本该不喜欢恒家的人,一如对那恒忻失礼的冷淡,可是面对恒亦宸,似乎姓氏出身已不那么重要。
“和翊儿一样背负这个我这个包袱的,还有一个人。”穆穆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的苦涩,显然减少了许多,她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知翊儿看到那个人放下包袱时心里是什么念头,至少该有所触动吧。不提那些事,做姐姐,我真心希望他也能放下。”
这句话后,恒、容二人静默许久,穆穆忍不住笑道:“亦宸是在好奇那个人是谁吗?”
恒亦宸却道:“略知一二,当是宋府大公子。”
“是啊……”穆穆的心微微一痛,嘴角的笑则不曾淡去,“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对了,你说翊儿的心结和其方、公主有关,我们这里竟说远了,他们有什么关系?”
恒亦宸刚想了一车子话来宽慰佳人,偏偏穆穆这里就不再继续了,于是他只能道:“刚才您没有提的一点,就是容家的子孙不能做官。但容翊胸怀天下,他不想对黎明百姓国家社稷毫无造诣而白白承袭一个爵位。他想出仕为官,也想入伍为将,他或许不会把您当包袱来放手,甚至会一生一世照顾姐姐,但他同样也在为实现理想而做努力,譬如眼下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
“公主?”穆穆心头一颤。
恒亦宸道:“只要公主下嫁与他,他就是当朝大驸马,届时皇帝要他为官,世伯还能反对吗?”
穆穆摇头,满面难以置信的神情,连连说:“这样的事对翊儿来讲几乎可谓是耻辱,可这又和其方?”话到一半,穆穆终明白了恒亦宸的意思,心突然凉了半截,呢喃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越往深想越纠葛不清,翊儿他……”
“小姐。”此时籽如却回来了,笑嘻嘻说,“天色不早了,恒公子不回书院么?”
恒亦宸方觉时辰晚,起身要告辞,又听籽如对穆穆道,“刚才公主派了个宫女来告诉您和夫人,说明天她会让侍卫套好马车送我们去秦淮河看书院的学生们赛龙舟。小姐啊,我记得三少爷说他是擂鼓手呐!”
“客人还没走呢。”穆穆嗔怪了一句,起身送亦宸。他们俩的话被唐突的打断,颇有些扫兴,只能笑言,“改日再聊,今日我失态了。”
亦宸则笑道:“本来公主若不做此安排,我也想邀您和籽如去玩一天,这样更好了。”他停了停,想找一个恰当的称呼,“姐姐”如今他已喊不出口,直呼名讳则太不礼貌,遂还是以“您”相称,说道,“可以和您分享心事,亦宸荣幸之至,还有一些故事期待有机会能与您继续说完,也应了那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穆略有不解,但未表达,只是颔首微笑,示意籽如送客。
恒亦宸礼貌辞别,待籽如返身后他又驻足回首,虽只在窗前捕捉到穆穆一抹极快的身影,却也满意了。
待他回到书院,容靖第一个来纠缠,梁其方长梁其方短问了诸多的话,得知其方还昏迷,挫败地把手里的鼓棒扔到了地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做所有事的动力,当然最可恼的是,他不能去看其方。一想起可恶的长琴,他便恨得咬牙切齿。
容翊不知从哪里回来,见容靖气呼呼地折磨花坛里好好的花草,不免呵斥:“明天的比赛你准备好了?龙舟竞渡讲究的就是团队士气,你这算什么?”
容靖自知理亏,可又不服气的很,在他看来,其方远比这些事都重要多了;在他看来,哥哥此刻也该见到恒亦宸就问其方才对。可所有的事,都事与愿违。哥哥对其方的态度,让他开始后悔开始怀疑,甚至动摇。
“你放心,明天姐姐也会来,为了她我也要争口气。”容靖丢下这句话,转身跑了。
此时,容翊才问恒亦宸,“其方醒了没有?”
恒亦宸却笑得云淡风轻,“容翊,我们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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