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坐定,容谋已带着赵鼎天进来,今日他换下了平素那押镖行走时的衣裳,干干净净一件靛青色的长袍,腰际一束玄色阔腰带,将他颀长健壮的体格凸显出来。赵鼎天面上带着善而温和的笑,似乎与容谋想聊甚欢。
“娘,这位就是洹海镖局的赵局主,大嫂和楚楚回娘家时曾受到赵局主的帮助,自然这一次楚楚能顺利回来,也是托赵局主的福。”容谋一边将赵鼎天引见给母亲,一边已将他带到了桌前。
“老身久闻赵局主的大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冯梓君的客气里,透着满满地不屑之意,“只可惜赵局主来得太唐突,我们这里坐满了一家人,竟没有您的位置了。”
这一句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叫众人脸上都只能维持尴尬的笑容。佟未起身与赵鼎天颔首示意,再回首偷偷看一眼大嫂,孟筱悦竟已慌张地不知如何摆放双手。
然那么巧,得了佟未命令的丫头已又搬来一张凳子,并捧了碗筷欲摆放到宋云峰的身边,然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几个丫头便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来,搁到二奶奶那里。”容谋便指挥,“如惜你起来,坐到二奶奶那里去。”说着便腾出如惜的座位,引了赵鼎天坐下。
这赵局主也不客气,不等冯梓君说话,便与众人一起落座了。
“宝燕、宁燕,给大家倒酒。”周红绡笑着喊丫头,这一桌子冷冰冰的气氛,亦叫她浑身不自在。
于是纷纷有丫头上来斟酒夹菜,须臾众人手中的杯子便盈满了醇香美酒,宋云峰举杯,先敬冯梓君,再祝穆穆,众人相随,饮下穆穆生辰宴的第一杯酒。
然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闷,唯有云峰和容谋问赵鼎天一些江湖中的趣事,说说笑笑方不辜负一桌佳肴。只是冯梓君见幼子与这粗野的江湖人士这般亲厚,越发觉得不高兴,便迁怒孟筱悦,时不时瞪大媳妇一眼,或有她夹来的菜,也厌恶地推掉。如此没吃两口东西,便撂了筷子,与众人道:“我乏了,你们慢慢吃吧。”
说着已起身,便有小丫头上来搀扶,冯梓君却推开她们,冲着大媳妇喊:“悦娘扶我进去。”
孟筱悦一来推脱不得,二来也觉得坐在这里尴尬,忙点头应了,向宋氏夫妇客气两句,又对赵鼎天无声地点了点头,便扶了婆婆匆匆离去。
众人离座相送,待冯梓君离了厅堂才又归座,老太太一走,饭桌上的气氛显然缓和许多。但见楚楚跑到赵鼎天的面前依偎着他,说笑间的模样比起平日与她嫡亲的叔叔都来得亲昵。
小孩子的笑闹可以不做计较,但大人们说话却不得不谨慎,故而连佟未也不敢多说什么,一皆说些有用无用的话,喝酒吃菜,饭毕后待宋云峰夫妇要回去,赵鼎天也跟着一起走了。
然楚楚不依,挽了赵鼎天的手迟迟不肯放,磨菇了好一阵这孩子才作罢,却泪眼朦胧的,叫人看着心疼。
临走时,赵鼎天告诉佟未他今日送来的东西里有一盒江湖好友秘制的膏药,于筋骨疗伤有奇效,望佟未尝试用之。佟未甚为感激,然碍于诸多不便,终究不能细说些要紧的事,得知他要在杭城逗留数日,遂约了日后再聊。
送走客人,天色已晚,楚楚牵着佟未回去,一路上捏着婶婶的手笑:“赵伯伯给的药膏一定好用,婶婶可不能偷懒啊,手要是好了,就能抱穆穆,给她打扮陪她玩儿了。”
佟未道:“婶婶记下了。”顿了顿又问,“我们楚楚很喜欢赵伯伯?”
“嗯!”
佟未再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楚楚脱口而出地给了佟未答案,“因为他待我娘好。”
“这样!”佟未心底轻轻一叹,显然,这世上能全心全意为大嫂着想,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楚楚这个女儿,自己和老三还有各自小家里的事,纵想顾及,也难周全。
“二婶。”楚楚拉了佟未的手,忽而停下脚步认真地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做怎样的事,会对不起爹爹呢?”
佟未一愣,笑问:“楚楚为什么这么想?”
“娘要我记着爹爹,一辈子都记着爹爹,可是……”楚楚垂下眼帘,语调柔软了些许,“可是记着爹爹没用,娘还是会被奶奶欺负,我太小保护不了娘,就是长大了也会嫁人,又不能带着娘一起走。”这话说到末尾,已然哽噎了。
“好孩子,不要胡思乱想,大人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好好解决,都怪婶婶不好,婶婶往后会更多地照顾你娘。”佟未蹲下身子,用那绵软无力的手抚摸楚楚的面颊,湿湿的泪滑过手指,叫她蓦地心痛。
“二婶,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好,可是我不想看到娘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我不想,我不想……”小丫头竟大哭起来,扑在佟未肩头,呜咽着,“我讨厌奶奶,我讨厌她!”
“二奶奶。”此时前面走来一个老妈妈寻佟未,一旁的采薇便将楚楚带开,那老妈妈到了佟未跟前低语几句,便又匆匆离去了。
“薇儿,你先送楚楚回去休息。”佟未如是吩咐采薇,又安抚了楚楚几句,待她们离去后方顺着刚才那人的来路,径直往婆婆的屋子去。
到得婆婆那里,眼中所见果然如那老妈妈所说,大嫂直身跪在了婆婆的房门外,若从她们离席算起,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大嫂,娘……让您跪……”佟未心痛,颤颤地开口。
然屋里头的婆婆却早已听见,冷幽幽地隔着屋门反驳佟未,“莫要信口开河地诬赖你婆婆,你若心疼,领着她滚了便是。”
佟未哪里敢隔着门与婆婆争辩,既不应也不驳,只矮下身来问大嫂:“您这样楚楚若知道,叫她情何以堪?您一定要让楚楚憎恨她的祖母吗?”
“我……”孟筱悦脸色苍白,显然已很是虚弱了。
“扶起大奶奶送到她屋子里去,再熬一碗红糖水送来。”佟未不等她再说话,便吩咐众人架走大嫂。又进了几步到婆婆门前,恭敬道,“夜已深,娘早些休息吧,媳妇和大嫂先退下了。”说罢不等婆婆回复,便跟着往孟筱悦的屋子去。
待孟筱悦喝下红糖水,稍有恢复气色,佟未便遣散了丫头,单独与大嫂在屋子里说话。孟筱悦已知佟未要说什么,垂了脸低声道:“我既做了决定,轻易不会改变的,未儿你还是不要为我操心了。”
“可是大嫂,难道您看不出来赵鼎天他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佟未道,“当时他连夜不辞而别,我心里便有了两种猜测,其一便是他放弃,其二……就是今日的情形。大嫂,您明知道这件事若真要成行也未必不可,二爷和我还有三爷都会竭力为你争取,为什么不试一试?”
“未儿,你的手之所以会成了今日的模样,是因为被困于火中时你选择放弃自己来换穆穆的性命。”孟筱悦的目光显出几分平日少有的坚毅,“如今我做的一切,也仅仅是为了我的楚楚。我只是一个寡妇,没有任何可以拿来骄傲自恃的东西,但唯有楚楚,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切。”
“我明白,可又不太懂。”佟未茫然地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楚楚希望看到你幸福。”
“是啊,我若跟着赵鼎天走,不论将来过怎样的日子,都会比在婆婆面前来得幸福。可那样会给楚楚带来什么?”孟氏反问佟未。
“什么?”佟未愣了愣,片刻才慢慢说出口,“你是说名声吗?”
孟筱悦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在杭城各大富贵官宦家族的眼里,容家大少奶奶就是个不孝无能的儿媳妇,以前我只想照顾好楚楚,并不在意这些口舌间的是是非非。倒是赵鼎天的事让我幡然醒悟,当时我想,倘若我跟了他走,楚楚便有个变节改嫁的娘,这会成为她背负一辈子的污点,会让她在婆家受人欺侮,我不能为了成全自己的幸福而牺牲孩子的将来。于是才发现,我从前对那些言论的隐忍,其实早已潜移默化地降低了楚楚的尊贵。她是大爷的女儿啊,是容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可我这个娘给了她什么呢?我已然是这样,不敢再有奢求,唯一期盼的,就是楚楚将来的风光。若她能有未儿你的一半,我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大嫂,您不觉得这些事……”佟未难以理解。
孟筱悦却拦住她,“未儿你养尊处优,被人疼爱惯了,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衡量每一件事的得失,故而不管你如何体贴如何细心,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我的感受。”
这一句话的份量,暂时彻底打消了佟未所有念头,她忽而发现,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而事实并非如此。
辞别大嫂孤零零地走在回藤园的路上,周遭的一切已熟悉得沁入骨子里去,可当她真正开始把这里当作家,却发现自己是那么得无助和孤独。
“容许你在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佟未心底升腾起挥不去的幽怨,她不晓得之后还会遇到多少问题,然仅眼前这些已叫她乱得没了主意,一直自以为是的聪明能干如今也荡然无存,面对大嫂、面对雨卉、面对楚楚、面对婆婆,除了“无奈”二字,她还能做什么?
“容许,你快回来。”哭出声来,佟未这回真是伤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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