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京都淮卞西侧,坐落一处丽园华府,占地百亩。其间凉亭玉池,花繁锦绣,甚有九曲回廊,雕檐玉柱,虽论不上人间仙府,到底是羡煞旁人。
“孙泽,朕送你的这座丞相府,你可还看的上眼呐?”
景麒拉着孙泽,一路上把整座丞相府逛了个遍,孙泽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第十二次把手从景麒的手中抽了出来,面色含忧。
“陛下,朝堂之上陛下实不该那番说法啊!陛下虽不是初次理国,但却是初次荣登大典。恕臣直言,如今朝中图谋不轨之人大有人在,官官相护、暗中勾结已然成了一张难解的密网,陛下应先以怀柔招安为主,稳固根基,而非为了微臣一人施威朝堂。臣恐君臣之间会嫌隙愈深啊!”
景麒回身看了眼一旁俨然是君臣奏对模样的孙泽,竟是抬手抚了抚额,略显疲色,避了孙泽的话题,转而道:“你可是不喜欢这座宅子?”
孙泽一愣,良久才道:“其实……这座宅子……”
“太奢华了是不是?”
孙泽又是一愣,景麒却是一叹,“你是不是还想怪朕不该赐你这座豪宅?朝堂之上,朕对你那番偏袒,这丞相的位子已是不好坐了,朕知你想要韬光养晦,如今却是太过的光辉毕露,就是这座相府也难免招人妒恨。”
“陛下……”
景麒打断了孙泽的话,又望了眼孙泽一眼,隐了疲色,眸中光华渐显,“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以前我不过是摄政王,想要保你难免名不正言不顺,现下,我已是帝王,不过想借着帝王的权利,还你一份应得的回报而已。丞相之位是对你能力的认可,这座府邸也不过是希望你能住的更舒适些。孙泽,八年来,你帮了我多少,为我消了多少次的灾,我全都铭记于心。若不是你劳心劳力的为我谋划,八年前那场长达四年的举国动乱之下,我就早已不知是该死于哪位夺嫡的皇兄之手了。不论你信不信,你于我,是亲非臣,我不过希望我坐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上,能完完全全替我在意的人撑起一片天!否则你辛劳八年才扶我坐上帝位,我若连保你平安和乐都做不到,如此帝王,无德无能,岂非负了你一番辅助的呕心沥血?”
孙泽愣愣的听着,竟像被摄住了魂一般,长久无语。
景麒温和一笑,收起了“我”的自称,不再言语,却是负手环顾了下奢华的丞相府,幽远的目光似在仰望苍穹、俯瞰天下般,那样的眸光看在孙泽眼里,又是好一番震动。
这般平和的神色,即使是瞭望天下的姿态,依然是温和的风华气度,像润物无声的福泽雨露,无声无息的滋养芸芸众生。恍惚间,孙泽眼前总会闪现楚乔的那双眉眼,永远带着涉猎般的危险气息,永远带着睥睨天下的壮志野心!
楚乔和景麒都是君王,却终究是有太大的不同。楚乔如火,能残忍的不论腐朽、兴盛,通通煎熬焚尽,于荒芜之中再倾力造就一片新兴乾坤;景麒却如水,能广施福泽,于安定之下,孕育一片更加繁华的盛世开平。
不知不觉,望进景麒的眼底,有了丝连孙泽自己都无法查明的愧意。
也许,一开始他就此般的了解了景麒吧?所以八年前,那番动乱之中,他才会选了景麒,借他的手来完成他的诫令之计。他说他待自己如亲非臣,却根本只有自己知道,他在自己这,八年来,从来只是个工具——一件倾覆大周的武器。
这个天下流的最多的是血,能治愈这溃烂伤口的,依旧是血。没有破,便没有立。
这个天下要的是以杀止杀,仁慈的结果,只会是葬送。
景麒能够安民,却远远不够定国。
他本会是个好皇帝……却终究是,错逢了个乱世!
景麒一转身,看见的便是孙泽仍在出神的模样,眸中竟有隐约的雾气,景麒一惊,却终只是一叹。
“算了吧,这座宅子你若是当真不喜欢,也就罢了,朕赠你的良银你大可自己看看喜欢哪座……”
“微臣喜欢……”景麒一愣,孙泽却是垂了首,拜了下去,“微臣喜欢!谢主隆恩!”
孙泽的脑袋垂的很低,景麒完全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得上前一步把孙泽扶了起来,还拍了拍他衣角染上的尘,神色大有见外的无奈感。
“只怕朕说这番是亲非臣的言论,你还反要倒过来反驳我的。罢了,这座府邸你若真喜欢便收了去,朕不会强求的。”景麒扫了眼孙泽身上简简单单的青色常服,又是一叹,“你已贵为丞相,这番打扮未免有失颜面,丞相的朝服朕早备人送来了,你随朕来。”
言罢,又不自禁的拉起了孙泽的手,一路往内院走去。孙泽沉默的跟在景麒身后,视线却是一刻不分的盯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这次终是没有再抽.出来。
一直,孙泽都是在沉默,任景麒欢欢喜喜的把朝服抖开在他面前,任那般耀目的紫色官服加身,直到自己被景麒拉到铜镜面前,孙泽才看得见镜子里的人,梁冠及顶,墨发高束,冠檐上七梁丝绦般垂落于肩,紫色锦绣官袍之上禽纹凤边,腰系玉金带,脚踏黑革履,如此称落之下,眼前的人当真是好一派显贵之姿。
景麒看着镜子里的人,也是满意一笑,“孙泽啊,今日见你穿这身官袍,才知你有好一番风华气度啊!”
他本就是大楚的前任之相,这番风华气度自然是有的……
孙泽迎合着景麒微微勾了勾唇角,深沉的眼底却是雾气渐浓。
穿着这身官袍,他到底对得起谁?
之于秦淮之,他躲了八年,终究还是一朝站在了和他哥哥同一个高度的位置。八年前,天真的秦淮泽曾企盼过哥哥会等他回家,如今的孙泽到底没了这番奢望。他的哥哥不允许他和他并肩而立,他的家,因了这身官服已经成了屠场,到底是回不去了。
之于楚乔,当他还是他最赏识的臣下时,他的陛下便因了他的锋芒有意遣他来周,如今八年已逝,当年的君臣之谊是否已是情淡恩疏已是未知,今承景麒此番圣恩,谁也难料楚乔对他还能信任几何。
而之于景麒,不过一言而已……君恩难受!
大周本就不是他的立命之所,而大楚,总有一天也容他不得。
凄凉之色,不知不觉爬上了清俊的容颜,身侧的官府都被扯的起了皱。孙泽不自觉的发呆,一旁的景麒见孙泽此番神色却是皱了眉头好久,忽的烦躁的度步坐到了一旁的香桌旁,好似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
“自从朕告诉你要亲封你为丞相,你便总是怏怏不乐的样子,有什么话其实你可以直说,如果真不想要这丞相之位,朕可以收回成命的。”
孙泽一怔,已知是自己心思外露了,不禁有些紧张,回身却见景麒这番头痛的表情,直接避过了景麒的话题转而忧心道:“陛下可是头痛又犯了?”
景麒扶着额点了点头。
孙泽皱了皱眉,“那陛下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保重龙体为要,切记要听方院使的话,免让微臣担心。”
孙泽好一番关心,景麒听罢却烦躁的摆了摆手,“那方文叶的药方根本起不了作用,朕都懒得喝那些没用的汤汤药药了。”说罢,像是更不舒服了般,好一阵子坐立难安,终是起身,急急的往外走,“朕不太舒服,先回宫了。”
孙泽见景麒神色冲冲的样子,莫名的心里一跳,竟是上前一步把景麒拽住了,“陛下难道这些时日都没有按方院使的药方喝药么?……莫非陛下还在燃用千香?!”
景麒回身,看着孙泽皱了皱眉,“莫非你也要说那千药是毒品?毒品一说根本闻所未闻,凭那慕氏的一己之言……”
“陛下!那真的是毒品啊!”
孙泽刚一抢白,眼神不由的有些微的闪烁,景麒眉头皱的更深,“你为何如此笃定?”
孙泽一顿,松了景麒的衣服,跪拜而道:“陛下的身体半点纰漏也不得有,臣宁可信其有!如果陛下真的爱惜臣下,就请陛下听臣一言……不要再碰千香……也好安了臣的心。”
景麒神色一暖,一把扶起了孙泽,“朕知你是为朕好,只是不知怎么最近有些心浮气躁,你莫要怪朕才好。”
“不敢。”孙泽看了眼景麒眉宇间的疲色,又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我送陛下一程。”
“也好。”
孙泽本想亲送景麒上轿的,哪知快至相府门口时,却偶闻一声尖利的鸟啼。市井之旁,鸟禽叫唤并非罕见,但这番鸟蹄尖锐、幽深,乍听之下,有如婴孩夜啼,竟是有些微的渗人,实非大周的鸟类。
孙泽心下一凛,只得半途告别了景麒,待目送景麒走远后才冲冲回转,正是如此,恰巧给了丞相府外混于人流之中的白衣女子下手之机。
只见这女子指掐银针,对准上轿的景麒后颈便射了过去,银针竟是霎时就整根没入了景麒脖颈,一丝痕迹也没有留。景麒不过微微感到了些刺痛,稍稍摸了摸后颈又不无不妥,便也没有上心,上了较,便打道回了宫。
隐于人潮之中的女子终是长呼了一口气,哪知对面的商家已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
“姑娘,这簪子你看了很久了,到底买是不买啊?”
女子回神,戏谑一笑,“我买东西向来只付一文钱,小哥你又卖是不卖啊?”
那商家小哥像是从未听过此番言论,张着嘴巴合不拢嘴,女子翻个白眼转身就走,那张素丽的面庞因了左脸侧蜿蜒的一条精细花藤,而又是别有一番绮丽之色,竟是大为的好看!路人纷纷侧目之下,女子轻扶着脸,很是受用的挑着眉笑了笑。
而另一方,转回后院的孙泽却是双指放于齿间,略略一吹,流溢出来的竟是如同那鸟啼一模一样的调子,不多时,便引来一尖嘴黑羽的飞鸟。
飞鸟乖顺的落在孙泽的手心,两爪上分明系着卷纸,孙泽一一拆解了下来,竟是有三份之多。
第一份,红绳系于顶,第二份,红绳系于中,第三份,红绳系与底。
孙泽会意,依次回房,卷开第一份卷纸沉于水中,卷开第二份烤于火上,卷开第三份竟是浸于油底,此番,才是顺了三份传书里的意思。
碧洱已入百里府,皇弟身份至今未露,如此,周朝庙堂、江湖皆有我楚内线。朕已传书碧洱、兮白,于你,他们必会左右相援,卿昔日所撒之网,如今已可徐徐收之。挑起周朝内乱,倾覆大周复辟势力,此乃关乎我楚收并天下之大计,朕今全权交由爱卿施为,卿定能不负厚望。他日,大周一撅不振之期,朕必解袍至周千里相迎。
淮泽,八年不见,朕甚念,待卿归。
三份卷纸齐齐燃尽于香灯之下,一直一直,孙泽的目光从未离过最后那一个“归”字,直到连这最后的一字,也彻彻底底的燃成了灰烬……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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