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锦儿拿出自己极爱的一套梅粉色苏绣牡丹广袖真丝长裙，配上田府送来的胭脂玉珠串珠花，孔雀石簪子，净了手，焚上香，摆好琴。再也不似之前的紧张担忧与恍惚，沉静下来的圆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兮何的到来。

　　上官兮何，第一御用琴师，其人，其琴，都可谓是名动京中、声扬四方。能请到这样的人来亲自授琴，田府之势如日中天也可见一般了。

　　想第一次见到兮何时，好一个第一琴师、心高气傲。月白色广袖宽袍，精致的金丝暗纹云锦花底，彰显着主人的华贵与辉煌；一双金边镶玉白珠高靴更是夸张的狂妄；更不说那一头青丝披散，名琴于腋下斜抱的样儿，生生让自认为也是阅人无数的陈圆圆愣在当场。而上官琴师却似乎根本不关心他要教导的学生怎样，不过自顾自的在沉酣亭上坐了，歪倚着栏柱，双腿竟垂空向外，施施然间一支北地胡曲，浩浩荡荡、金戈铁马、壮阔辉煌。从小身在江南水乡习惯了吴侬软语的陈圆圆确是不曾习过这样的激昂高亢之曲，但尚算熟悉音律的圆圆却能听出这其中数度宫阙、曲调的转换，那么的得心应手、淋漓酣畅足以让任何一个懂乐律的人惊叹。诚恳地说，在音乐的造诣上，圆圆是自愧不如的。可是，圆圆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信越是不能失掉。这是个挑战，更是个机遇！即使无法超越，至少可以表明自己也是可造之才的，情境上是无可比拟了，那样的心境又怎是连命运都不能自主的圆圆所有的的呢？但是，至少在技巧上，圆圆自信还是可以入得了这位第一琴师之眼的。不管前路如何，抓住它终归没错，圆圆肯定地告诉自己知道。

　　闭上眼，深呼吸，辗转间已是平静了心态。玉指纤纤，游弋在那丝丝轻弦上飘出的是一场濛濛江南烟雨中的柔情蜜意。秦淮河畔，水声潺潺、柳带轻飘，夜幕悄然，万家灯火点亮出一场群星璀璨，游船画舫，珠帘翠幕，夜夜笙歌，吟咏畅谈间觥筹交错……指间流转，弦上飘逸，频频转调，来回换宫，尽展秦淮河畔，灯火霓裳、歌舞酒觞、游船画舫好一番糜糜奢华景象，更彰显着弹琴者高超的琴技造诣。圆圆知道兮何一定是不屑于自己这点雕虫小技，更不会欣赏自己弹奏出的靡靡之音，圆圆所期待的不过是自己的坦诚与自信能稍微有一点点拨动一下这位心高气傲的大琴师的心。只要一点就好，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有希望。能得到兮何的亲自指导与调教，不论成果如何，圆圆清楚的知道，这对于她往后的路有着太多的便利了，圆圆怎么可以不拼尽全力去抓住这个眼前的希望？

　　停音收弦，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圆圆安静地等带着兮何的评点。谁知兮何竟一声不吭，只是继续他斜倚着栏杆的姿势眺望着未知的远方。而后又一跃而起落到亭内，只是淡淡地扫了圆圆一眼，便抱琴径自离开了。

　　想想那个时候，圆圆的心情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不是为了没有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多的是多自己的嘲讽和奚落。想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接受了终将流落烟花的命运，想自己是以怎样的勇气学习在红尘中生存的技艺，想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封印了少女单纯的心？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那秦淮河岸一场南戏，热热闹闹开锣，安安静静散场，事不关己……但是，这一切圆圆早就是不在意的，在与锦儿一起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的时候圆圆就已经不是那个天真年少的小女子了。冷漠的、同情的、奚落的、轻贱的……各种各样的眼光圆圆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兮何那样的一瞥却是让圆圆从未有过的感到了一种无处可躲的肮脏与可悲的。那样真实坦然的一个人，那样自由自在的一种人生，那是圆圆从不希冀的另一个极端，是只存在于云间的迷梦。

　　醉梦轩，沉酣亭，真是一场华丽编织的梦啊，然而沉酣醉梦终须醒，想要好好在现实生活的人，是不适合做梦的。抚摸着面前华贵的镂金镶玉的琴身，圆圆更要考虑的却是失了兮何这个机会，以后还有什么可以帮助自己在京中尽快打出名声，奠定自己的一席之地的方式。下次若有机会，绝不可再轻易让它流失了，圆圆在心里想着。

　　两天后兮何的再次到来确实是出乎圆圆意料的。一身素白色长袍，月牙色腰带，只系一精致的玉带丝绦。头发也整齐地用上好的白色丝带束起来，风一吹竟也是翩翩公子、衣袂飘飘。后面跟着一青衣童子小心翼翼地抱着琴，规规矩矩的模样。远远圆圆在疑惑之余也是倍感惊喜，像兮何这样别具一格的人做什么都是不奇怪的，最困难的还是面对他们你永远都很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次的兮何没有像上次一样斜倚危栏半垂身，而是极具风度地掀起下袍长摆，淡然地坐在了亭中铺好的琴台边上，而是由人伺候着净过手，又由着童子熟练地摆好琴，点燃香后方才闭上眼，竟是十分享受地缓缓拨弦，轻弹细奏，勾拨挑捻无不透着一股淡然飘逸之气，如诗如画、似梦似仙。轻缓舒逸的曲调从他修长的之间流溢而出，宛若涓涓流水，潺潺水声沁人心脾；又仿清风拂面，轻柔细凉；也好似三月春阳，温暖心房。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曲子，却可以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中满溢的暖暖香气，不是熏香，却是琴音，是一种渗透进人心神里的天籁之音，毛茸茸的紧贴着心房，融进每一次的呼吸，温暖到了骨子里。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好。

　　一曲只后，兮何依旧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对着圆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站在了一边，静候佳音的模样。圆圆虽是不解其意，却也在兮何如此一曲渗人骨髓的暖阳之音下敞开心胸也淡然地坐到了琴边。学着兮何的样子，净手，焚香，不论曲调，不管词谱，只是闭上眼随心所欲地任由每一个音符在指尖纵横驰骋、无拘无束的绽放。款款间行云流水、村野茅店、空山鸣涧，圆圆的心里那些被时光的尘埃所覆盖的画面，那些岁月里尘封的流年，逐渐清晰、流转在眼前。屋边的小竹篱，屋后的小溪，邻家的大狗，隔壁的家禽，还有母亲温暖手掌，父亲宽厚的胸膛……“沅沅，沅沅……”有个快乐的小女孩欢笑在记忆的故事里。那样朴实无华的幸福，那样醇至动人的亲情，美好地如同幻境！虚无得真实，破裂得太容易，只是转瞬间得一场大雨，便冲碎了所有的彩虹仙景。干干净净的告别，留下的徒有现实的一片狼籍。大雨后的道路，是泥泞的艰辛。再次被阳光烘干后的土地，也再也找不回雨中埋葬的过去坚硬的地表，不过让每一次的摔跤更加疼痛而已。美好后却是无奈的凄凉与哀伤。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经意间，圆圆的脸上，竟有两行清泪缓缓划过面庞。多久没再哭过了呢？数不清的日日夜夜，谁又知道？

　　不记得兮何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后，看到锦儿哭花的妆容和众人惊讶的面庞。还有那一句：惶惶何所兮？但不知己心何为。

　　这就是“兮何”的意思吧，圆圆想：形之所附，何胜于心之所依。心之惶惶，形将焉至？不若知心知性，定心定形。知心，则知行；知性，则定身；定心定性定形，方知己欲。知己欲而后求之，方不惶惶终日。

　　而自己想要的早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做了决定，怎么现在反而恍惚犹豫了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与自己之前的心境，圆圆不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真是大意了，若再如此下去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不止自己，还有锦儿，恐怕还有苏州戏班里那一干人等也逃脱不了关系。真是醉了太久，险些忘记了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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