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日间朝请毕后,澹台无非竟略堕后几步,堪堪等到苏薄红下朝。
两人如今身份之间颇多忌讳,在如此场合若为人所见举止亲密,则不免引得苏季初额外之注意。
澹台无非自然亦知其中利害,今日却单单留下等她,难道事有非常。苏薄红目光往他站立之处略扫,却旋身进了平日诸臣侯宣的偏殿。
这偏殿本是为群臣朝请前整饬衣冠,互通声气所设,如今已然退朝,全然地空旷着,亦不会有侍者前来,于是两人便不再有诸多顾忌。
“你似乎心情不错。”被苏薄红目不转睛的注视看得脸上略红,澹台无非侧身让过她后才道。
“是么。”苏薄红唇角含笑,看着他退到一角。
“若你心情如此之好,必定有人需感烦忧。”澹台无非半侧着脸,神色皆掩藏在幔帐的阴影中,听语气却是略带机锋。
“哦?那你如今之退避,是不希望成为那人么?”看着男人的朝服半曳着,比之朝中端肃全然是另一番的慵懒,苏薄红顺着他的语意接下去,唇边弧度更是上扬。
“只怕不能遵从我愿。”澹台无非渐渐习惯了与苏薄红如此的相处,应答间亦是自然,不等她答话又续道,“太女之凤仪,如今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嗯,这一句我便当赞美收下来。”那边竟也是毫不相让地轻轻一句。
她不见有何异色,澹台无非却先没了应对,再说不出话来的嘴微张着,转眼间就被人轻拢慢捻抹复挑,染上靡丽艳色。
“无非,你若是思我甚深,不妨效前朝红叶之事,风雅之外则多情致。如今朝下相留,却单是为此事么?”缠绵许久才松开几乎窒息的男人,苏薄红凤眼微眯,眼神中全然是尚未满足的掠夺之意,要不是此地地点特殊,有些事早已发生。
“苏季初日前延我入宫,以巫蛊之事相询,其中召阴一道更是要求备细上闻。”等喘息略定,澹台无非缓道,眉头随着话语轻轻蹙起。
“嗯?”苏薄红闻言神色不动,却是笑意更甚。
“召阴之术自百年前便被列为禁术,以死魂害生灵,非合天道,而她问及之时言辞多涉闪烁推脱,所欲者,不明。”胸口的起伏仍微微地急促着,澹台无非却仿佛前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叙述的语气并无动摇。
“寿数将尽,又坐拥万里锦绣江山,总有些难舍之意,也不外乎人情。”苏薄红的口气近乎凉薄,“且她终究是这具身体之母,我亦无心碍她。”
澹台无非听她话里意思,就知道她已然知晓苏季初当年逆天得女后寿数折损一事,便点了点头,继之默然。
心中非是不知苏薄红不会尚未听闻此事,只是自己不过需要一个理由罢了。
或说是借口。
走近她的借口。
一直都等不来,盼不到的,那么突然地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快得几乎令他一时间变得完全地迷惑,而等日子一久,那刻骨的甜更如腐骨蚀心的毒药,抑或是最不可解的咒术,丝丝缕缕早已渗入自己的每一寸骨髓中。
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本便可以满足的,却开始奢望更多。
所以在两人间几日不曾往来后,他竟在下朝之时做出此事,如今自己想来,都觉流于轻浮,无奈情之一字,总是最难自禁。
修为无用,功体无用,术法无用。
什么也挡不住,他不过想切近地看看她,见她总是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的样子。
“今天你找我,只是为了此事?”
女子语末声音略上扬,澹台无非已知苏薄红心中所想何时,一时间想要转身避开,却被幔帐带住高冠,一头及踵银发流水似地散了下来,月华委地般的风姿。
“呵。”伸手将勾在幔帐上的发冠取下,苏薄红轻笑,比之方才的笑又是不同,极是柔和,“我又岂是不知你心。”
撩起披散的发束起,重新将发冠戴回男人发间,扶正,苏薄红借着姿势凑在澹台无非耳畔,续道:“今晚辰时。”
极是暧昧的动作,人体的热气袭上澹台无非的颈项,让他只觉浅浅酥麻一直地在身体里蔓延了开来。
又等了片刻,苏薄红方才松开他,骤然离开的人体热度让澹台无非似有些许眷恋。
再深深看了他一眼,苏薄红抚平衣领上的最后一丝皱褶,确定仪态一如平日优雅而无丝毫错处后,先离殿而去。
等她身影渐次消失在宫殿重檐飞阁间,澹台无非才觉得身上的每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几乎连支撑着站立都不能了。
如今正是仲春时分,太女府中花园两处西府海棠着花正盛,远望之似胭脂点点,又如晓天明霞,又兼香气馥郁,几为京中一绝。
苏薄红素不好附庸风雅,见这般颜色也不由地喜爱,由朝中回府后心境开阔,便让人在收拾过海棠树左近小亭,要把午膳移至此处,与合府家眷共赏花时。
红泥小火炉上新醅酒正醇,小亭四面纱帘落下,海棠艳色被青纱笼着,便只觉雅致而不觉喧嚣。
苏薄红举杯凑近唇边,却并不急饮尽,温润酒气轻轻环绕鼻端,是陈年之醇酒。
此为太女府中家宴,然陆隐玉以正君身份,仍是左首而坐,右首沈君攸林星衍依次坐着,身边都带着儿女们。那一双初生女儿一个由沈君攸自己抱着,一个由小侍抱着,都是十分活泼好动,时不时地伸手蹬腿,口中也是咿咿呀呀地不停。而苏桐年纪渐长,身子在府中医官调养下也逐渐好了起来,如今被父君抱在怀里,比之两个妹妹,甚是乖巧文静。
沈、林二人少于陆隐玉相处,如今相对而坐不免有些尴尬,所幸孩子们都是天真活泼,令陆隐玉思及自己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向往,便成为最好的话题,使气氛渐渐亦如天气般融暖起来。
苏薄红在上首主位坐着,见他们互有言笑,却是但笑不语,唯举杯浅酌而已。
春气醺然,花香伴着草木清新之气围绕四周,海棠林侧又是一处小湖,远观湖畔垂柳如烟,映着近处开到盛极的海棠,竟是令人心生万事皆忘之沉醉之心,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地步。
若得长此以往,闲居花色山水之间,亦未尝非是人间至乐。
等用过午膳正餐,杯盏陆续撤下后又换上了些分曹射覆的顽意,除陆隐玉习以为常外,另二人都觉得新鲜,放下心事玩闹起来,不过总是初次玩这些的,十次里面倒有七八次都输了。
又是一杯饮尽,苏薄红终于搁下手中酒杯,几步上前,把输得最多的那个拉过身前,笑道:“星衍,如今你该领罚。”
一时不备几乎倒在她身上,林星衍脸上略红,却不答话。
“至于罚什么好呢……”苏薄红不管他如何,自顾自续了下去,沉吟片刻后道,“便是剑舞好了。”
林星衍闻言不由一怔。
彼时他于剑法一道确是浸淫有年,男扮女装行走江湖时亦多涉纷争决斗事,不过自从为苏薄红夺位废去内力修为后,便少执兵刀。
见他犹豫,苏薄红勾唇起身,墨纱赤缎的衣袍下摆拂过白玉小凳,又道:“我为你抚琴相和。”
几人皆不知她尚有此雅好,等了片刻,终于见林星衍应承下来。
“好。”
似是知他会答应一般,苏薄红早把小侍呈上的飞瀑连珠琴抱在膝上放好,引弦轻试,铮铮之音如珠联玉坠,古朴渊沉。
林星衍接了剑在手上,只觉略沉,寒气绕锋直刺肌肤盘旋而上,隐隐有龙吟之声。
手心竟然微湿。
他无法确定,自与苏薄红结缘后,事事纠缠难解,身子亦是虚耗亏损,这般的自己是否还能再次举剑,引风云啸聚之气。
茫然间往女子所在之处望去,却见她双手抚弦已定,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唇角微勾,似在期待什么。而她身边,小小的苏桐也被侍人抱在怀里,黑亮的双眼充满好奇地望着他。
剑尖斜指向地,起手,礼式。
苏薄红目光中神色微动,引宫按商,悠然琴声自指尖传出。
十指纤纤,熟稔地抚弦抹挑,曲子初时尚称平缓,渐渐却起了杀伐之气,铮铮琮琮,激水裂石。
林星衍并不知,在苏薄红原本的世界中,此曲名为——《广陵》。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白虹,宝剑也。日,今日座中唯一人。
林星衍初时剑在手中尚有凝滞之意,随着琴曲愈急,竟逐渐亦忘却他事,全心施为,只见剑光泠泠,森然生寒,银芒流转期间,映着他脸上专注神色,几乎耀目得令人神夺。
宫调转角,徵声尚引而未发,《广陵》已入金铁杀伐之音。
苏薄红纵情挥洒,双手不停,又是一个挑弦,却只听“铮”一声响,弦断。
余音尚绕梁。
“星衍。”敛目微微垂首,那抵在颈上之青锋顿时深入半分,让女子洁白无瑕的肌肤中隐隐透出血色来。
被她出声一唤,林星衍才如梦初醒,匆匆掷去手中之剑,神色惊惶着,便要上前察看她之伤势。
笑笑按住他微颤的手,苏薄红道:“可惜了一曲未毕,亦不能见星衍剑法全部。”
林星衍正欲开口,却听苏薄红续道:“如此星衍你便尚欠我一回。”
神色间全是得意。
一时间男人忘了自己开口欲言者为何,唯有重又被她揽入怀里。
小小风波已过,亭中很快和煦如前。
日影移转,宴散后辰时已近。太女照例逾而墙走,在国师府中与澹台无非密谈竟夜,其中有“星衍可担此任”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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