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紫藤花架上藤藤蔓蔓地爬满了青绿的枝,缠着紫得明艳的花朵,将洒下的阳光隔成明明暗暗的光束,落在树下女子半曳在地上的玄色长袍上,恍若一地碎金。
恭谨的小侍托着冻石的盘子,将一碗莲子汤奉了上来,苏薄红接过来那匙子略动了些,果然是照她的偏好不曾去了莲子心的,便也在手边搁着了。
伏在她膝头睡觉的沈君攸安安静静地任由苏薄红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头发,身子僵得难受了才动动换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像被喂饱了的小猫一样。
抬手遮去洒在沈君攸白皙侧脸上的几缕阳光,苏薄红的心情尚佳。
果然早就应该想到把禁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折子原封不动还回去的。
又掬起男人的几束发丝绕在手里把玩着,细软的触感从自己指间如水般的滑落,是最近令苏薄红异常着迷的小小游戏。
无意间沈君攸因为头发被扯痛而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见是苏薄红,便早就忘了疼,又往她身上蹭了上来。
顺手揽过他的身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苏薄红拿着匙子在冰玉碗里轻轻地搅着,勺子冰块相互碰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完全吸引了沈君攸的注意。
“想吃么?”
女子略低的声音让莲子汤在沈君攸眼中更增魅力,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约略笑着,盛了半匙送到他嘴边,苏薄红满意地看着沈君攸毫不迟疑地启唇,将莲子和汤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味道让沈君攸立时皱了一张小脸,清苦瞬间填满了整张嘴,男人红了眼眶就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吃下去。”片刻前还笑意盈盈的苏薄红突地变了颜色,暗沉的眸光让什么也不明白的沈君攸也是觉得没来由的可怕,再也不敢吐,而是忍着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覆盖掉的苦味,一点点地把莲子汤咽了下去,到最后含着眼泪,也再不敢任由水珠掉落。
敛去方才仿佛要将所有存在物都吞噬般的黑暗表情,苏薄红又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伸指擦去了他挂在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柔声道:“难受么?”
靠在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地点头,沈君攸对她的触碰,却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以后莫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苏薄红说完后自顾自舀起一匙莲子汤,半阖着眼享受似地细细嚼过后咽下。
真是可以清心的苦味呢,帮她看清了许多东西。
疑惑地看着平平淡淡吃下那难以下咽东西的苏薄红,沈君攸心中虽然不解,然今日的一幕,在他的记忆中,已是难以磨灭。
无意去消解他心中已然存在的芥蒂,苏薄红只是在暗自淡笑,这本就是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而已。
方才送莲子汤的小侍去而复返,见到苏薄红与沈君攸如此亲密情状,一时间红了脸不敢开口。
递过去一个让他但说无妨的眼神,苏薄红揽在沈君攸腰间的手,却是收得更紧了些。
“殿、殿下,帮君公子安胎的梁公公有事禀报……”
“传他过来罢。”
小侍领命退下后,苏薄红将沈君攸送回云澈阁,回来时那梁公公已等了些时候了。
本经了林星衍一事,苏薄红立意不再用他的,未料华国全境上下,却是这个产公当得第一,苏季初当时特地从禁宫中调过来的,是以君拂羽的事终究还是着落到了他身上。
梁公公对这一位的性子是早有领教的,这次来说话便也免兜圈子,直接道:“殿下,君公子腹中胎儿似是有异。”
“哦?”态度仍是淡淡的,不上心似的,苏薄红只是问道:“有何异处?”
“以君公子的种种症候来看,却是有身无疑,只是诊脉时,却只摸得到一条,不曾见双脉。”
“是么。”半垂下眼移了目光看向窗外,只见外面的阳光不知何时却被乌云遮了,四面低低地垂了下来,隐约竟是要落雨的模样,苏薄红扣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略动了动,才道:“若是如此状况,该做何解?”
“腹中胎儿无有胎息,只怕……是死胎。不过……”明明太女只是淡淡的样子,梁公公不知怎么却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心里,只盼说出这句话不曾触到她的逆鳞,惹来凡人承受不起的雷霆之怒。
不等梁公公继续说什么,苏薄红霍然立了起来,起身到窗前推开了镂着五蝠穿花纹样的窗子,任由雨前的冷风灌了一室,扬起她的发和衣衫,带起不可平复的动荡。
“你看着办吧,该如何便如何,终归不要碍了他的身子。”
苏薄红这句出口,梁公公不敢再多留,当下便告退了。
带着泥土湿润气息的风不曾停息,自大开的窗子里挟着细小的雨水打了进来,苏薄红面上还是平日里难见喜怒的样子,扣在窗棂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生生在上面刻下两条深刻的纹路。
临近黄昏的时候,约素小筑的侍人才匆匆来到厨房,说是主子想用些清淡的菜式,厨房的也知道那位君主子正育着府里的下一个小主子,前段林侍君所处又只是个儿子,若是今次君主子产下女儿,不消说那日后约素小筑在这太女府中自是格外紧要的,于是不敢怠慢一点,开了灶火挑上等的精精细细地烩了一桌,未料过了些时候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君拂羽自梁公公沉着脸去后便似有了什么预感一般,小腹处隐隐作痛了整日,好不容易到了酉时才觉想进些东西,等见那些红的白的摆满了一桌,却又难受起来,连看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似的,便动也不曾动就这么又让人撤了下去。
又在床上躺了些时候,恍惚间听到帘子响,侍人却没出声,君拂羽便知是苏薄红来了,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心里忐忑着不知道自从寒山佛院回府后,第一次与她相对,她会说些什么。
天色已然晚了,君拂羽睡着侍人不敢点灯,整间房里就燃着一支细细的银烛,被苏薄红走过的风一带,左右晃着,半明半灭的。
见君拂羽动作,苏薄红只淡淡问了句:“醒着呢?”
“嗯。”
答过之后,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
烛光明灭间,又隔了层纱,君拂羽只觉得苏薄红离自己其实很远,远到即使伸手,也无法触到她所在的那片空气一般。
又略静了静,苏薄红终是掀了帐子,隔着昏黄的灯色抚上君拂羽近日来又消瘦许多的脸,道:“方才,梁公公来找过我。”
心头突地一跳,君拂羽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垫毯,白着脸仰头努力辨认着苏薄红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朦朦胧胧得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伸手抚在男人的小腹上,苏薄红语声低沉,听不出有什么激烈的感情,“多半是不能留的了。”
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骤然刺痛一般,君拂羽一半昏沉着的神智突然便醒了,放在小腹上的手死死往里压着,如同在确定内中胎儿的存在。
“今次受孕,我亦知你本是不愿的,如是也算遂了你意,不过多受些苦楚罢了。”握着君拂羽用力过度的手从他小腹上轻轻移开,苏薄红只道,语气里无甚起伏。
“怎么不能留?”君拂羽等一句话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失去了调子。
苏薄红却只是不答,把他开始抖得厉害的身子揽进怀里抱着,好像对待沈君攸那般,一下下地抚着他单薄的脊背。
“那药我看过了,说是一点也不难受的,只疼一会儿。”苏薄红的语调全是陈述性质的平稳,说完便觉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打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然后逐渐失去温度,变得冰凉。
君拂羽只是任由眼泪不住地流着,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他明明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曾有过任何的期待,甚至还怨恨过那是他罪的象征,让他一身的破败甚至不能见容于佛门,可是他就那么一直在自己的身体里,当他快要习惯他的存在时,却又突然,无法留住他了。
就如他为苏季初所迫孕女时,虽是再怨再恨,也不曾想过要将未出世的孩子拿掉一般,在他居于寒山僧院,得知自己已然有孕,无法遁入空门时,第一反应亦不是打掉孩子,而是让沈君攸代自己出家舍身而已。
“别哭。”捧着他的脸在暗色烛光中细细擦去隐约闪烁着的晶莹,自由寒山僧院回来,苏薄红对君拂羽一直淡淡的,其实心里也是真动了怒,只道他已是做过爹的人了,做事还是不知分寸,自己的心结难解一意求死,还要拖下沈君攸去,而现在看着眼前好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了一般的男人,竟有些消解了,转而安慰他道。
君拂羽还是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着,都渗在了苏薄红的衣服里,把她胸前打湿了一片。
“院子里的金缕木莲花开了,我陪你去看,好不好?”想不出还有什么安抚的语句,苏薄红想到自己也有如此左支右绌的时候,就觉得真真是可笑。
君拂羽还是一味地不应,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苏薄红只觉肩头一重,原来男人不知何时竟哭晕了过去,软着身子靠在自己身上,连吐息都变得细弱。
伸手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额发,苏薄红眸色一沉,道:“传梁公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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