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苏薄红与苏季初谈过那日始,苏府的下人对住在春风轩中的君拂羽的身份都有了一层新的默契,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小姐的夫侍,面上却不曾揭破,是以双方都还算安然。只是君拂羽自与苏薄红摊开心事后,便一刻也离不开她,就算是小睡醒来不见人在身边也会紧张地四处去找人,所以当苏薄红再一次得空去见沈君攸时,已是七日之后。
“小姐!”正坐在一张小凳上对着药炉打盹的映书被脚步声惊醒,抬头看见是苏薄红时,惊喜地叫出声来,这些天不见苏薄红过来,他只道公子终还是又失了宠,心中为他暗自神伤,不料这日又见她亲自过来,可见她对公子亦不是全然的无情,便又雀跃了起来。
“不必招呼我了,你自忙你的。”苏薄红按下映书的身子,让他继续看着火,也不急着走入内室,问,“你家公子最近如何?”
这句话却说中了映书心里痛处,吸着鼻子又要掉下泪来:“虽好了些,但、但……”才说了一半,便嚅嗫着说不下去。
“怎么?”眉头微皱,苏薄红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纱帐低垂,朦朦胧胧地只看得到床上一个人影。
“公子他……他……”不料映书竟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薄红心中不耐,便径自走了进去,绕过重重帘帐,终于到了床前。
“原来你醒着。”一停下便对上了一双水光盈盈黑白分明的眸子,苏薄红心中差点被骇了一跳,面上却半点不露,淡淡道。
那双略形细长的漂亮眼睛还是看着她一瞬也不瞬,而又因为主人脸庞的消瘦显得越发大了。
“怎么,有哪里不爽快么?”饶是苏薄红上不信天下不跪地,也被这样注视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轻咳一声问道。
沈君攸的目光终于移了个方向,长长的睫羽垂下来半掩眸中神色,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身子可曾好些了?”见他终于对自己的问话有所反应,苏薄红再走近了些,伸手想去替他拉好滑落肩头的被子。
沈君攸本来平稳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刻骨的慌乱,没等苏薄红的手伸过来,便整个人努力地往床里缩了进去,又开始细微地颤抖。
难得的好心被人畏之如虎,这对苏薄红有限的耐心着实是个挑战。所以她并未收回手,而是直接将人从床的一角提了出来。
“为何惧我?”她开口问道。
沈君攸看着她的双眸中水光闪烁,却死咬着下唇不肯说一个字,而身体却不知何时已经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女子扬眉,索性在床沿坐下,伸手便将他的身子揽进怀里,靠近的身体,从鼻端传进的淡漠气息,不知为何让沈君攸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
正巧映书端了药进来,被苏薄红顺手接了过来,拿着银匙亲自送到沈君攸嘴边。
沈君攸的目光落在她拿着银匙的素手上,过了一会才悄悄张开嘴,把汤匙里的药抿了下去,但那比往常更苦涩几倍的药味让他匆匆地想把药汁咽下,过快的动作令他不禁呛咳起来。
“别急。”也不知是因为沈君攸与那人相似的容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薄红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自己的脾气就是使不出来,反而看着那张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不由地做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她所为的温柔举动。
手抓紧了胸前的衣襟,好不容易平顺下呼吸,沈君攸看到又被送到自己眼前的一匙棕黑色药汁,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又往苏薄红那边看去,比起刚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多了点求饶的意味。
“不行。”好像看透了他眼神中的意思,苏薄红又把银匙向前递了点,“药一定要喝完。”
再三把眼神往苏薄红身上递去,确定这个目前沉下了脸来的女人说出的话的确没有丝毫的转寰余地后,沈君攸终于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喝下第二匙药汁。
让映书把撤下的碗匙拿走后,苏薄红腾出手来,正好接住面色青白的男人软倒的身子。
“怎么这会又不怕我了?那药到底是比我可怕吧?”见他这回落入自己怀中却不挣扎,苏薄红不由出言调侃道。
沈君攸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对苏薄红的怀抱又抗拒了起来。
“好,我不闹你。”苏薄红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只是君攸,为妻来了这许久你却不与我说半句话,如此薄情,实在令人痛心。”
半晌得不到回应,就在苏薄红以为自己又是自讨没趣时,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她腿上画了几道线条。
“你……”面色一沉,将沈君攸的手抓进了手里,苏薄红问道,“不能说话?”
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明明沈君攸痛了会呻吟出声,呛着了会咳嗽,怎么可能不能说话呢?
然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男人虽然微小,却不可错认的几下点头。
当下连人带被一起抱到房中的书桌前,苏薄红拿起墨飞快地磨好,用一枝羊毫沾满了墨汁后塞进沈君攸从被子一角伸出的手中,指着案上铺好的玉板宣道:“过去的事我虽都不记得了,但我总知道你从前不是不能说话的,发生了什么事,写下来。”
沈君攸茫然地将笔拿在手中,抖索了半天在一张宣纸上溅出点点墨迹,却难以落笔写下一个字,颤抖着的身体清楚地告诉苏薄红,他还在害怕。
一把将他握笔的手抓在手里,苏薄红稳定的力度让沈君攸手腕的抖动渐止,“写出来。”
她虽淡漠一如往常的语气间却多了三分的郑重,让沈君攸几乎忘记无情地将自己送入秦府任人折辱的正是面前这个女子,手中的笔不由自主地在宣纸上落下。
“秦……青?”女声自耳后响起,将沈君攸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而宣纸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娟秀的簪花小楷。
“这件事我日后自会跟她算清楚。”苏薄红将宣纸叠了叠收进袖中,续道,“君攸心中若然还是见责于我,等这事一完,听凭处置便是。”
靠在她怀里的沈君攸被这话吓了一跳,连手里羊毫掉落在案上也不知道了,心里不知为何突地一酸,双眸便被水气模糊了。
『……本是自然之事』他又提起笔在宣纸上写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在苏薄红眼里看来,却明白了七八分。
达官贵人之间,互以夫侍交换取乐虽然不合礼制,在洛国却蔚然风行,而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对夫侍们来说,只能各安天命,有人借此巴结上了更高位的大人,也有人会被那花样百出的凌虐手段玩弄至死,然对于男人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命。
感觉到男人虽然不再颤抖,眼神里却起了一阵浓浓的悲哀,便径直从他手中夺了笔,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随便想起来。”
明明还是与从前一般十足的命令性语气,如今听在沈君攸耳内却不像从前那般只能令他生出畏惧之意,反是感受到了女子语中三分的温柔体贴。
竟不知是他自己病得糊涂了,还是那人真的如自称那般全然忘却了前尘往事,被苏薄红拥在怀里的沈君攸,居然茫茫然地感到了淡薄的暖意,不由缩着身子往她身上蹭了蹭,被女人顺势又抱紧了些,浅淡的安定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一时间连空气也沉静了下来。
门突然被人扣响。
“小姐,得月求见。”
“进来。”知道府中下人都是摸透了苏薄红的脾气的,敢在这种时候来打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苏薄红嘴里应道,却还是抱着人坐在书案前不动。
沈君攸知道有外人来了,苏薄红却半点放他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只得半侧着头将大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去。
“小姐。”得月也是看惯了这些场面的,目不斜视地走到苏薄红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才说道,“家主让奴将这个交给小姐。”
说着,他退到一边,两个粗使的女侍抬上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箱子,约摸一尺见方,在苏薄红面前放下。
“这是什么?”眉头微皱,苏薄红一面自然地将自沈君攸肩头滑落的被角又掖了回去,一面问道。
“禀小姐,是苏家商号本季的账目。”得月垂眉低目地答道,等女侍退下后走过来打开了盒盖,从里面拿出一叠帐薄,放在苏薄红面前案上。
“呵。”苏薄红浅笑,心中知道必定是苏季初做的好事,“家主现在在何处?”
“已与方才收拾了东西去山中别业了,只留下这个箱子特别要奴交给小姐,奴去小姐房中才知小姐到了这里,此刻家主只怕在半途中了。”
“很、好。”这两个字说的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苏薄红道,“东西我留下了,你也先下去吧。”
“是。”得月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下,期间眼观鼻鼻观心,不曾抬眼看苏薄红怀中的沈君攸一眼。
“却是个乖觉的孩子。”等他退出门去,苏薄红望了一眼面前的箱子,眉梢微扬,“这许多账目……母亲还真狠心呢。不过君攸啊,好在有你陪我。”
沈君攸被她这话说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手抱着自己,一手翻阅起那些账目来,时而停下来思考,时而提笔在上面写几个字,线条优美的侧脸看起来是不同平常的严肃,倒是一副认真做事的模样。
只是,苏薄红似乎没有半点,把他放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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