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皇已死,请皇上入城。”杜绍淡淡地吩咐手下,转身走下台阶,望鹤亭中又恢复了宁静。夕阳的余晖柔和洒落,照在誉彻英俊的脸上,模糊了他眉间常年紧锁的痕迹,好像还是十年前那个风采绝伦的清裕王,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秋风掠过,翻飞了他的袍摆,一枝玉簪从他冰冷的手中滑落,萎地染上尘埃,点化了此生的荒凉。
建初六年,誉皇于南韶行宫服毒自尽,南北一统,大翊帝国称霸天下。
当颜霁的马车踏过誉国的边界,或者说曾经誉国的边界时,冬天第一场雪已经下过。南韶行宫伫立在茫茫白雪中,任风云跌宕,兴衰更替,它都一如既往的默然。朱红铆钉的大门上贴了封条,上面赫然刻着大翊的官印,誉国从此消失,百余年的积淀仿佛一阵轻风,来去无踪。
翊玄牵起颜霁的手,她麻木已久的心才感到一丝温暖。分别了将近一年,重逢时却没有千言万语,唯有执手静默相对。翊玄推开行宫的大门,封条飘然落地,这薄薄的纸是最沉重的封印,将一个帝国锁在历史的河底,唯有另一个帝王有权力打开。
行宫里的雪积得很厚,再没有勤劳的宫人清早打扫,也无需人打扫。天地之大,只有足落踏雪时的微响。经年之后故地重游,世事已几番变迁。相府二小姐,清裕王妃,翊国皇后,她一路走来,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却再回不到最初的那个人。
远远的,望鹤亭依旧伫立在那里,昔日的欢歌笑语好像还在风中漂浮,雍容华贵好像永远不会褪色。
那时雨过天晴,亭中誉楚执笔作画,谦谦君子,如琢如磨。如今誉国灭亡,长安王携妻儿隐遁,再无踪迹,只在府邸搜到留书一封,昨宵醉未醒,此生恨终平。淡雅如竹的字迹,一如长安王的心境。有些人一生都无法割舍,仿若昨日的宿醉醺然,却终将会放下,十年,百年,时光总会淘尽爱恨。
那时美人如玉,颜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清裕王,唯一的愿望就是与他永世为好。如今终于实现了,她以誉国皇后的身份,葬在会靠近誉彻的地方。冰冷的地下,他是否愿意牵起她的手,许她今生未得的缘。纷繁的战火中,誉国皇后随皇上一路流亡到南韶行宫。城破之日,搜查的士兵发现了皇后的尸体,宫装凤冠,一丝不苟的妆容,静静躺在床上,仿佛沉沉睡去。她等了太久,生不可同衾,死也要同穴。
那时夜雨滂沱,她辗转难眠,最终听着凤凰游入睡。望鹤亭中是乔轩羽彻夜弹奏,直到手指出血。明明爱得炽烈,却要将所有思念压在心中,只能为心上的人儿弹一曲,愿她安睡。孤独的深情,成就了云泽的痴恋,高贵的公主为他生为他死,却无法得到他目光的片刻停留。
那时玉簪花开,望鹤亭的格外繁茂。誉彻曾问她要不要去看玉簪,兜兜转转最终错过。他拥着她,相约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同再来。这个约定一拖再拖,最终酿成生死的劫难。他在等,等了八年,临死前都在等,掀起一场战争,用整个国家陪葬,却换不回陪他看玉簪的那人。当初就不该拿起,当初就应该放下……
颜霁只觉心中闷闷地疼痛,蔓延到手指,变成冰凉。翊玄似是感知到她的难过,停下了脚步,握起她的手放在胸口。纯白的大雪中他的面目清俊,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翩翩少年,执卷而坐,让窗外的桃花都羞红了脸。
“他们都走了……”颜霁抚着他的脸颊,指尖滑过他落雪的睫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正专心感知着她的无摸,目光澄净如水,映得天地失色。
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摩挲着他如剑的眉,如镌的额头,禁不住地颤抖着,好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让自己的影再次投入他的眸,然而她太渺小了,只有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面颊。
他垂下眼帘,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怜惜地为她拭泪,也没有关切地问他的霁儿为何难过。
“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见了,你怎么办。”他嘴角淡淡地翘起,好像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言之无忌。
“那我就做你的眼睛,做你的拐杖,一刻也不离开。”她忍住哽咽,语气分外平缓。仿佛一对最平淡的夫妻,在久远的时光里静静相对。
微笑在翊玄嘴角漾开,让她想起恒州碧蓝的海面,沧桑而纯净,深邃而简单,他拥有天下的泱泱广阔,所求却并不多,尽在面前,就握在手中。
“还记得在长留宫你说的话么?”他将她拥入怀中,这个动作永远不会有任何偏差。
“我说的话那么多,怎知是哪句?”颜霁偎着他,淡淡地笑了。她当然知道,他记得的,她都记得。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二十二岁。书卷上散发着似有似无的墨香,美妙的文字吸引着她,让她喃喃地念出声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神色微微一顿,低头去端桌上的茶盏。她却还在思索那个问题,“活着的人愿意为情而死,但死去的人真的可以复生吗?”
“生比死艰难,就像相濡以沫,比相忘于江湖更需要勇气。”当时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她听不懂的怅然。
后来,他战死沙场,她失魂落魄;再后来,他真的给了她一个奇迹,死而复生,点亮了她枯朽的生命,让她苏醒过来,再次呼吸到红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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