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过完春节,天气渐渐坏了起来。江南进入黄梅天。淫雨霏霏连绵月余不绝,温度却越来越高。蚊虫开始滋生。
吴老爹一个胖胖的厨子,最怕这种又热又黏湿的月份。那一身的肥肉,稍微一动就大汗淋漓,粘着衣服别提多难受了。家里备着几打干毛巾,就专门给他擦汗用的。
无双赶制了几顶蚊帐,要自己父母一定要用。吴老爹可不干了,“我都快闷热死了。你还叫我挂蚊帐,又闷又热,你还让我睡不?”
无双耐心地劝说:“爹爹,不用蚊帐,被蚊子咬了,会得疟症。这种天气,最容易得这个病了。”
吴老爹摇摇头。
“你瞧瞧王大哥为什么治疟疾出名?就是因为这病难治,你也知道的。难道要得了才知道后悔吗?”
吴老爹嗤之以鼻:“得疟症关蚊子咬什么事儿啊?我不挂。”
不消说,吴老爹对疟疾的了解是十分贫瘠的。其实不只是他,各位看官肯定也觉得疟疾离自己很远吧。
我们今天就从什么是疟疾说起。
疟疾俗称打摆子。发起来是先打寒战,然后再发热,最后出一身汗这个热才能解掉。反复回环,忽冷忽热的,有节奏地发作,非常痛苦,经常会死人,曹雪芹的祖上就是患了这个病,连皇上从北京给送金鸡纳霜都没来得及等到,就死了!
疟疾是由一种叫疟原虫的病原体引起的,传播途径是一种叫按蚊的蚊子。这个病在我们中国很早就有了认识——在甲骨文里面就有这个疟字,在《黄帝内经》里面有专门的篇章来论述这个疟疾。
那么我们先来看看,用传统中医治疗疟疾,效果如何呢?
回答是不尽人意。
为什么这么说呢?在康熙三十二年,康熙皇帝就患了疟疾。太医院里的御医想尽了方法治疗,但都没效果。
当时宫里有一个法国传教士,叫白晋。他在宫里侍奉康熙皇帝,同时也给法国国王写秘密报告,叫《康熙帝传》。在这份秘密报告中,他记载了这次疟疾。
他在里头写道,康熙皇帝当时患的疟疾,病势很重。御医们虽然也“想荣幸地使皇帝的病痊愈,但未能如愿以偿”。
最后,痛苦不堪的康熙皇帝就向西方传教士求救。白晋献上了一种叫金鸡纳霜的药。
康熙皇帝不愧是千古大帝,他特别谨慎小心,没有病急乱投医,贸贸然就把外国人献的药吞下肚子。他找来了四个大臣,把金鸡纳霜交给他们,让他们去验这个药安全不安全。于是这四个大臣找了一些疟疾患者来,把这个药分给疟疾患者让他们服用,结果这些疟疾患者就都痊愈了。
这四个大臣一看这药真不错,于是自己也都服了一点,以身试药。过了几天,没有发生什么异常,证明这药没有害处,于是就把结果报告给了康熙皇帝。
康熙皇帝这才服用了这个药,疟疾很快就好了。
这个例子说明了在当时清宫里,代表着国家最高水平的御医们,治疗疟疾的效果远没有这个叫金鸡纳霜的药好。
看官们应该都知道,金鸡纳霜就是我们常说的奎宁。这是外国的草药,原产于南美洲的秘鲁,是从一种叫金鸡纳的树中提取的。一开始的时候是把树皮剥下来,研成粉给患者服用。后来从这里面提纯出了金鸡纳霜。直到今天为止,奎宁仍然是治疗疟疾的一个主要药物。
那么我们又会提出个问题,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西医治疗疟疾的效果又是如何呢?
回答还是——不够理想!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现在有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疟疾的阴影之下。每年有五亿人感染疟疾,每年有一百至二百万人因为患疟疾而死去。就在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每一天就有近三千个儿童因患疟疾而死去,每一天啊!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现在疟疾对一些本来有效的西药,开始产生了一定的抗药性。所以世界卫生组织把这个疟疾提出来,和艾滋病、结核一起作为人类的头号敌人,组织全球的医学专家来研究。①
正是在疟疾如此难治的大背景下,王孟英才会因为治疗疟疾有一手而出名,同温病、霍乱、食疗共同被称为王孟英四绝。
无双费尽口舌,百般劝说。她没法跟吴老爹解释“疟原虫”和按蚊传播道理,说了吴老爹也不会明白。她只能软语纠缠,连哄带骗,好歹撒娇一番后,爱女的吴老爹妥协了。
无双做的纱帐挺好看的,吴老爹还夸奖自己的女儿:“老吴家的闺女心灵手巧,要是做了人家媳妇,肯定得婆家喜欢。唉,我女孩儿要不是以前病了,拖到年纪这么大,肯定提亲的人能踏破门槛。”
“爹啊,我现在也挺好的,找什么婆家啊。”
“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你也别急,爹娘会替你好好留心的。”
无双乐不可支。这吴老爹跟她自己的爸爸还挺相似的,都爱护短。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敲门声。
竟是王孟英来了。他大步踏进来,一头的汗水,边走来边笑道:“老爹,我娘叫我给送几包茶叶过来,是新上的龙井。知道您爱喝茶,特意挑了好的来。”
“来一趟还带东西,这么客气干嘛!”吴老爹眯着眼睛,掂了掂茶叶,掰出一点放到眼前细细看了看,笑了。他叫王孟英坐下,自己往后头煮水沏茶,要趁新鲜喝品上一杯。
无双给王孟英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见他用袖子擦汗,便掏出一块手帕,扔到他怀里:“瞧你!拿我帕子擦擦吧。”
王孟英嘿嘿笑了笑,拿起手帕没头没脸地擦,擦完了,无双又一把夺回去,说:“行了。我前日说的纱帐,已经做好了。你正好顺路拿回去吧。”
她用包袱结结实实捆好四床帐子,交给王孟英,并且特意交代他,烟青色是王大娘的,藕荷色是小七几个姐妹的,白色是王士涛的,烟灰色才是王孟英的。
“这么麻烦,都一样,还分谁谁的吗?顺手拿到哪个就用了。”
“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要用小七她们藕荷色的吗?我不管,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我说哪个颜色送给谁就给谁,你别记错了。”无双给他一个大白眼。这能一样么,给他的纱帐针脚特别密,剪裁特别好,边线特别直,都是她特特用心做出来的。要是给了别个用,她不得呕死了。
“好好好,我记下就是了。”王孟英忙不迭答应。虽然他一点都不明白无双在这点上为何如此执拗。他看了看几床纱帐,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无双妹妹,真是多谢你了。前日听说你教小七她们打络子,做得也很好看。你真是心灵手巧。”
无双在他旁边坐下,微笑:“喜欢就好。我其实也做的不算好,是跟着我娘慢慢学的。”
王孟英说:“我家几个妹妹,都喜欢这些女孩子的小玩意。以前家里艰难,我娘从早到晚在人家里帮工,没空教妹妹们做女红。现在虽然我立了生计,娘却也眼花了,拿不得针线。多亏有无双妹妹教了她们。她们不知有多高兴呢。”
无双莞尔。
“等会儿家去,小七看到你做的纱帐,肯定又很羡慕。她还想求你教她绣图案呢,你有空,就多去我家走走吧。”
这话无双听得高兴极了,因为听起来就像要她去做小七的嫂子似的:“知道了。等我跟娘学好了,肯定教小七去。”
喝完水,王孟英站起来,“我回去了。”
“你不等我爹喝茶了?”
“不了,怕有人来求诊。我还是回去吧。你让老爹悠着点喝,龙井有些寒,多喝不好。”
“嗯。”
王孟英提起包袱往外走。无双依依不舍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张嘴就叫道,“孟英!”
王孟英回头。
无双却又无话可说,等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这几天都有毛毛雨,路滑,你当心。”
“好。”王孟英挥挥手,走了。
直到走得不见了身影,无双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瞅瞅手中的手帕,想了想,打来一盆水,蹲在太阳底下洗帕子。一边搓揉着柔软的布料,一边柔情蜜意地想,真妒忌这方帕子,感受过他的体温、抚摸过他的脸。哼!
洗好之后,她发神经一般把湿漉漉的帕子盖在脸上,有点后悔自己洗了,不然留着味道在上面……呃,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恶心啦!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吴家母说话:“小双,你这是干什么?不怕闷死自己?”
无双吓得差点蹦起来。她把手帕揭下,满脸通红地讪笑:“呵呵,哈哈,娘啊,你怎么那么早回来啦!我,我回房去了!”
说完她逃之夭夭,跑进房间。按捺着心跳,她把帕子叠好,放到枕头下,跟那把扇子一起。
无双开始很努力地跟吴夫人学习女红。吴老爹和夫人都诧异她怎么学得那么起劲。原先她做这个,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梅雨天过后,天气一日晴朗过一日。一天午后,无双和小七戏耍得累了,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渐渐睡去。高大的槐花树为她遮挡去阳光,留下一片荫凉。她睡得很甜。
朦胧间,忽觉有人站在身前,睁眼一看,竟是王孟英。他背着太阳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阳光绚烂得有些刺目,以至于看上去他像站在一团万丈光芒中,面目模糊而身形飘逸,几乎错觉是仲夏的一个春梦了。
无双迷糊了好久,渐渐醒过来,发现这不是梦境。她揉着惺忪睡眼含糊问:“孟英,你不是出诊了吗?”
王孟英愣怔怔望着无双,久久不语,久到无双奇怪地抬起头看他。他仓皇一笑,轻声说:“你瞧你,随便睡在这里,残花都落你头发上了。”
说着,他抬手,从她头上拈下一片花瓣,动作温柔。
无双愣了。除却那一次给她揉腿,王孟英从来不会做如此亲近的举止。他是如此稳重内敛的男人,绝不轻浮。
她有些脸红,心里又甜甜的,抬头朝他灿烂地笑。
他慢慢在她旁边坐下,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笺。到了这时,无双才发现他神色有些沉重,又有些哀怜。
“孟英……”她试探地呼唤。
王孟英慢慢把视线转到她脸上,脖子,嘴巴,鼻子,最终,和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很清澈,黑白分明,干干净净。无双心头不能控制地狂跳起来,“你怎么了?”
下一个瞬间,王孟英就移开了目光。他摇摇头,不说话。
无双指着他手里的信笺问:“这是什么?你开的药方?”
他抖了抖那信纸,踌躇了一下,说:“是父亲旧友寄来的信。他下个月要来钱塘看我们。”
“噢。”
“我在婺州的工作,就是这位金伯父给我介绍的。他对我有大恩。”
“那你们得好好招待人家了。”
“是啊。”他微微一笑,“到时候少不了劳烦你爹来做一顿酒席。”
“这个忙肯定要帮。我爹的手艺,你就放心吧。”无双笑嘻嘻地说。
下晚的时候,王孟英向高堂禀告了金履思的来信。王母十分高兴,果然张罗开来,要请无双爹爹来做一桌宴席。吴夫人满满一口答应,保证自家男人肯定要帮忙。
晚上回去,无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王孟英下午有点奇怪啊。
然而第二日,王孟英却又恢复如常,半点痕迹都没有了。无双也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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