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石家九小姐小名叫观音儿，长得果如菩萨一般，眉目如画，小小年纪便是个美人胚子。但性子就没菩萨那么好了。

　　无双奉命来给她艾灸时，她睥睨着无双手中点燃的药艾条，捂鼻子毫不掩饰地嫌恶道：“什么玩意儿啊？熏死了，还不如喝药呢。”

　　无双示意奶娘摁住她，一边撩开她衣摆一边耐心道：“喝药的话，是药三分毒，伤肝伤肾。艾灸可温经通络、消瘀散结，又没有入口药物的副作用。小姐姑且忍一忍。真有了病的话，人们连蜈蚣、壁虎、童便都能吃下去。烟熏算得了什么？”

　　观音儿一想，童便？蜈蚣？天那！她被恶心到了，连声抱怨：“有用吗？我可不信，就这么烤一烤就不痛了。老太太怕又跟从前一样，净听信路边野和尚老道士的奇巧淫伎。”

　　无双微皱了皱眉头。她天没亮就起床侍弄花地，摘花送去内宅，陪老太太念半个时辰的佛经。然后打点各色祭品送去寺庙，帮师父们布施分粥给乞儿。回来后水都没喝一口，又马不停蹄地赶来给她施灸，已经很累了，很想坐下歇一歇。眼下这位被惯坏的小孩如此没有礼貌，一点都不体恤人家的心意，直白戳人地讲那些嫌弃话，让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快。

　　无双赶紧默念一声佛偈，告诫自己行善积德，不可起嗔念。小孩子不懂事，解释给她听就好了：“小姐有所不知。艾灸不是外四路的淫伎，而是正统的中医六大疗法。”

　　“六大疗法？什么来的？”

　　“就是我们老中医从很早的时候传承下来的治病方法，除了汤药和艾灸，分别还有刮痧、拔火罐、针灸、砭石。小姐没听过艾灸，刮痧和拔火罐总听说过吧？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财富，能够延续几千年，自有它的道理。”

　　观音儿张大嘴巴，想反驳，却又发现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孤陋寡闻，只好不满地哼了哼，撅嘴不再出声。

　　无双偷偷笑了一下，又道：“老太太用艾叶泡脚，见了效果，这才叫我来给您试试的。小姐何妨信我一回呢？熏的都是地里天然生长的艾叶，就算没有效，也绝不会有害处。”

　　说话间，已经在小腹上熏够了一刻钟，她便让观音儿翻过身子，烤后腰的命门和八髎。刚才小肚子熏灸得暖烘烘的，现在热度又从腰部扩散开来，药力一前一后地透发，很是舒服。观音儿趴在那儿，掩口小小打了个呵欠，不再说话。

　　就这样，无双每天风雨无阻，坚持给她用药艾熏灸。当月的月经下了许多黑色血块，量大量多，持续时间长。到了第二个月，基本不痛了。到了第三个月，就一点也不痛了。从此，无需日日施灸，只在月事之前灸一两次，或者受寒时加强灸，就可以了。

　　治好后，无双非常开心，有成就感。

　　石家老太太养尊处优，下人对她的吃穿都是用心伺候的。有时老太太爱惜无双，留她多说一会儿话，解解闷。

　　这样一来，无双了解到老太太很喜欢吃鲤鱼，除了斋戒日外，几乎隔天就要叫厨房做上一顿。

　　于是她给老太太说了一个典故。

　　在元代，有一位名医朱丹溪，他有名到什么程度呢？

　　世人尊他为一代医宗。看官可别小瞧了“宗师”这个名头，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上去的。就连本文主人公王孟英，我们必须承认，他的成就也没能达到够资格享有一代“宗师”的地位，仅能称作一代名医圣手。我们今天可以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朱丹溪的传记，题目正是《一代医宗：朱震亨传》。

　　而且，除此之外，在中医史上继往开来、举足轻重的“金元四大家”中，朱丹溪占了一席，并且是排名第一的那位！

　　不用再多说，大家都能明白他有多厉害了。他创立的养生、滋阴学说、情志疗法、节欲学说等等，对后世影响源远流长。

　　我们今天要说的，就是朱丹溪的一个医案。

　　朱丹溪有一位族叔，七十多岁了，年逾古稀。这一年，老人患上了慢性腹泻，也就是闹肚子。从夏末拉到深秋，一直好不了，找了很多医生，都“百方不应”。最后只能把宗族里边的名医朱丹溪给请上了门。

　　朱丹溪看了之后，断定这个病一定是有很多年沉积的东西没有代谢出去，结在胃肠里边了。于是他询问老人：“您老饮食习惯有什么特点啊？”

　　老人想了想，就说了一个特点。这特点连朱丹溪听了，都大吃一惊。

　　老人说的是：“我喜食鲤鱼，三年无一日缺。”这老人家里有钱，儿孙又孝顺，所以喜欢是吧，好！那就做给老爷子吃，天天吃，顿顿吃，而且江南人做菜很多花样，老人也吃不腻。结果这么吃着，三年里头，竟没有一天离了鲤鱼。

　　朱丹溪吃惊完了以后，明白了——老爷子偏食得如此离谱，吃来吃去，就吃出病来了。这都是营养物质啊，没有代谢出去，停留在体内，就变成了“痰湿”，助湿生痰那！

　　有人会提出疑问，鲤鱼在中医里边，不是利水的吗？怎么就助湿生痰了呢？

　　鲤鱼，确实有利水之效，但是“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大家懂吧？中医认为，鱼和肉此类高营养物质，摄入过多、超过身体吸收能力的话，在体内无法运化，就会变成痰湿，中医叫做“助湿生痰”。这些痰湿积聚在一起，影响气机和脾胃的正常运作，人体就出问题了！

　　朱丹溪治疗这个病的方法很奇特。首先，他吩咐老人，马上戒食鲤鱼，这是必须的！

　　然后，他开了一个暖胃行气的方子，放了一点点白砂糖，熬好后给老人喝下去。过一会儿，朱丹溪让老人把手指头放进喉咙，催吐！

　　结果老人哗啦哗啦，吐出了半升像胶一样的粘液。当天晚上，老人泻肚子的情况就减轻了一半！

　　第二天早晨，朱丹溪还是这个方子，暖胃行气，白砂糖，喝下去接着吐，又吐出半升胶一样的粘液。

　　这方法虽然很恶心，但效果非常好。两次折腾完了之后，老人的泻肚子从此就好了。

　　这个医案给我们什么教训呢？它警示了我们，挑食、不良的饮食习惯，确实能引起身体的病变！朱丹溪认为，如果人们每天跟着自己食欲走，渴求美味，放纵无度，健康一定会出问题。他的养生理论提倡清淡饮食，控制食欲。①

　　说完这个医案，无双拿出朱丹溪的著述《格致余论》，慢慢念给老太太听，以示自己所言不虚。

　　老太太是个惜命之人，听完后着实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下面停了鲤鱼。她拉住无双的手，道：“好孩子，你懂得这么多，以后得空，常给我们讲讲这些医案典故才是。”

　　“我所知不过尔尔。要是老太太喜欢，我就多用心好了。”她心里清楚，这些贵族不过是为了自己身体，想知道些符合自己情况的医案。真要研究浩瀚的古典医籍，需要非凡的毅力和耐力，她自己也做不到。寻常人更是鲜有兴趣了。

　　她常常感叹，自己所知，不过王孟英大脑里的九牛一毛啊。

　　老太太不吃鲤鱼之后，无双给她介绍了一种“菊花鸡汤锅”。

　　她从花田里采来白菊花，浸泡在温水中一二十分钟，再放入稀矾温水漂洗后用竹篮沥净。

　　老太太见到鲜嫩的菊花瓣，笑眯了眼，“这些事给下人做，你那么辛苦做什么？快来坐，火锅要端上来了。”

　　无双摇摇头：“老太太忘了，我只吃素。这顿饭让我站着伺候吧。”

　　她命人把桌子挪到窗边，打开窗户，正好对着花园里的几树梅花。冬天天黑得早，月亮已经半露了脸。

　　厨房端来熬好的大半锅原汁鸡汤的银制小暖锅，放入中央有圆洞的餐桌中央。又端来生鸡片。

　　无双伸手揭起暖锅盖子，擎在手中候着。老太太便亲自捡起几片鸡肉片投入汤内，无双忙把盖子盖上。

　　约莫五六分钟后，她又上前去将盖子揭起，让老太太将菊花瓣抓一把投下去，接着仍把盖子盖上，再等五六分钟。这一美味佳肴便煮成了。

　　外头月色凄冷，寒风呼呼，屋内热火朝天，阵阵菊花清香扑鼻。老太太吃得热汗淋漓。陪吃的大丫环白凤和翠环，开始还本分拘谨的，到后来也禁不住美味，放开吃了起来。

　　吃了半辈子美味的老太太认为绝了，不住道：“一面赏冬景，一面吃菊花火锅，一边一个景象，有了对比，更觉畅快。”

　　翠环附和：“这汤又清淡又保留了鸡肉的鲜美，而且菊花清热解毒、清肝明目。奴婢真服了居士，想出这般美味。”

　　无双又往锅内洒了一把菊瓣，微笑道：“不是我想的。”是她以前看慈禧太后传记，在里头看到的。可惜现在慈禧太后还没出生呢，她无法解释给大家听。②

　　白凤忽然望着她，说：“居士整天都笑眯眯的，又心胸豁达。我心里觉得啊，居士就跟欢喜佛一样，讨人喜欢。”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无双的脸立即绿了。

　　欢、喜、佛？！

　　她瞬间觉得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又滑稽又悲愤。

　　世传的欢喜佛雕塑，可都是一男一女搂着交(河蟹）媾的形象啊啊啊！

　　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里头，生殖崇拜的本尊神啊啊啊！

　　无双晕死了，这些丫鬟不懂就别乱用啊。她们估计想说的是弥勒佛，结果混淆到欢喜佛去了。二者差别很大的好不好！

　　“咳咳……多谢你们夸奖了。”她竭力控制面部表情，讪笑着跟众人一起乐。

　　忽然，外头的小丫头打帘子进来通报，“大奶奶和羲少爷来了！”

　　他们走进来，各厢行礼问好。

　　石诵羲闻到了香味，勾起馋欲，趁势吃了一碗饭。虽然只赶上了尾巴，但锅里还剩不少，石诵羲吃得津津有味。得知是无双做的后，他高兴地说：“老祖宗，你把居士给了我吧！我想天天吃那么好吃的鸡汤！”

　　众人笑起来，“少爷馋狠了。”

　　石诵羲蹭在祖母身旁，不停地摇老人家的胳膊，“让她到我房中伺候嘛，好不好，好不好！”

　　无双但笑不语。

　　大奶奶知道她心里在意这个，拉起儿子，佯斥道：“你净干些不着调的事！无双居士不是下人，是请到家里的座上客，老太太对人家也客客气气的。你怎么能要人家去伺候呢？”

　　石诵羲听了，方才恹恹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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