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康熙四十七年。
今年的冬来得骤然,一夜之间霜结冰凝,秋的金色便褪成光秃的枯靡,无雪,风起,寒骨冰心……
窗外,原该早早含苞待绽的梅竟是突兀地曝出半树枯枝,站在树下,我凝视出神,这无缘无由的死亡,让人如此惶惑,措手不及……
我问,这是为什么,他说,世事难料……我问,为何是红梅,他说,性烈,易折……
——
昏沉沉坐起身,头一阵眩晕之后又是那锥刺般熟悉的痛,用力按住太阳穴,似略轻了些……
“主子,您这就起了?”
“嘘,晸儿还睡着呢。”示意翠儿小声,回头给弘晸掖掖被角。
“主子,统共歇了不过半个时辰,您再躺会儿?”翠儿压低声劝着。
“不过是歇个晌午,哪就困得如此了。”
起身下地,又是晕眩,翠儿一把扶了我,“主子,身子还是不适,不如再请太医来?”
“太医能说什么?看了几次,都是天气骤冷不适所致,不妨事。”
洗漱罢,昏沉的头脑略清爽些。坐在桌边抿了口茶,心闷,又出神……
九月,塞外归途中,康熙便“昭告天地、宗庙,将太子胤礽废斥。”回想整个过程,于废斥储君简单了些,似是太子的暴戾咎由自取,殊不知多方面综合施力,有康熙多年来的不满,更有诸皇子心照不宣的配合,于是,一触即发,一锤定音。只是,对于依然年富力强的康熙,面对各具势力的皇子们,这次废黜似乎来得太早了些……
于政治,我无力参与,于历史,我更没有“预知”的能力。我所能及只是周遭关心的人们,只知道燕宁自那日被拖回家“体罚”后,云开雾散,第一次兴高采烈随了夫君往塞外去,却在归来之时隐衷万般,说不出为什么太子被废之时,康熙也绝了与十三阿哥多年的父子情深……只知道东宫位悬,满朝应旨举荐,那众望之人却落得无端苛责、革爵锁拿……我问胤禛,反复问他,他不言语,只说一切尙好,不需多虑。“一切尚好”,如何尚好?若这骨肉血脉也一朝可断,若这千古一帝也出尔反尔,一切,如何尚好……
“翠儿,”
“奴婢在,”
“爷还在书房看书?”
“嗯,才刚顺公公又送了一次茶。”
“哦。”
如今的朝堂波谲云诡,暗潮汹涌,各方势力似都被打压,又似都蠢蠢待动。只有胤禛,与朝臣们越发寡淡,每日例行上朝议事,但尽已责,早早回到府中,看看书,写写字,似野鹤闲云。夜晚相拥,我仔细读他的眼睛,读他的心思,不觉暗自惊讶,他的平静与淡然,居然不是刻意而为……
嘱咐翠儿看好弘晸,我起身往书房去。推门看他,刚书毕一副字,正品茶自赏。
“这就起来了?头可还疼?”
“好多了。”
他将我拉近身边,看我闷闷的,轻轻挽住我问,“怎么?受了额娘的气,心还不顺?”
“有何不顺?活该的。谁让你不拦着皇阿玛的剑,又让十四弟挨了二十多板子,额娘心疼,不拿我撒气,难不成还怪雅蓉和燕宁?”
他淡淡一笑,揉搓着我的膝,“是为夫的不是,倒让你跪了两个多时辰。其实,额娘多虑了,当着满朝人,皇阿玛怎会真的伤了他。那般出口不逊为老八求情,赏他一顿板子已是轻的了。”
我笑笑不语,他们父子之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穷我之力是无法分辨了。德妃让我替自己夫君受罚,于我也没什么难接受,总比守着哭得通红的她和雅蓉费尽口舌劝慰强。
“弘晸呢?”
“还睡着。”
“今儿还住吗?”
“不了,我正是来跟你说,一会儿送他回去。”
“也好。”
“胤禛,”
“嗯,”
“我想亲自送他回去,再……去趟八府。”
他闻言并没有惊讶,“有事吗?”
“我想去看看她。”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掩饰,自从塞外归来,刻意,无意,我再不曾见到琴雅,她也似明了,满朝举荐风头空前也好,小阿哥不满周岁八府又传喜讯也罢,她都没有打扰我,直到一切轰轰烈烈戛然而止,安静了,我才想到我该去看看她,看看他们……
“嗯,也好。”胤禛没有半句驳回就应下,依然让我有些意外,他倒似很平常,“去的时候带些补品,那边府里有喜,咱们也没走到礼数。”
“嗯。”
一身便服,一顶小轿,时隔多日,又来到八府门前。
溜光锃亮的青石狮,黑漆紧闭的大门,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安静而肃穆。门人进去通禀,半天的功夫,才大开了府门,将我迎进去。
府中静悄悄的,快到正厅,依然不见琴雅迎出来,我心中纳闷儿,她不在?正琢磨着,抬头却见琴雅正威然端坐正厅。一身百蝶穿花大红旗装,旗头上一朵怒放的牡丹,长长的流苏搭在双肩。脸上的妆容似乎浓了些,重重的胭脂依然遮不住她苍白的脸颊。看到我进来,她并不起身,也不招呼,任我站在厅中,只用眼光冷冷地注视着。我也不急,任她打量,半天,她终于开口。
“四嫂来,有何贵干?”
我看着她严正以待的眼睛,微微一笑,“你接着唱你的戏,我就不多打扰了。”
转身离开,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她略微有些迟疑的声音,“吟秋……”
我停下,转身,扑哧笑了,“看看你的样子,做这个景儿是给我看?”她有些难为情,略低头,我走过去,挽了她的手臂,“又有了身子,瞎折腾什么?”
她苦笑笑,握了我的手……
我们又像从前,挽着手臂,一起往后园去,亲密地说着话。
“这会子,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倒是堂而皇之地登门来了。”
“来看你,还招来这么多话,还做这个景儿给我看。”
“是……他让你来的?”
“我可没那脑子跟你绕这些,你若还犹豫不想见我,或是担心什么,我走好了。”
“得,得,知道你不是那样人。”琴雅拉着假意要转身的我,“这当口儿还不避讳,还敢登我们府门的也就你们二位了。”
“嗯?”
“你和表哥啊。”
“胤禟也在?”
“嗯,和胤禩在书房呢。”
本想问问八阿哥,可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如今,即使他被革了爵位,其势力依然不可小觑,只是此时他们的对手是康熙,千古一帝,在自己的皇权受到威胁的时候,所做出的绝对反击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反弹的余地……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康熙此刻真能顺应朝臣立八阿哥为太子,没有这之后十几年的争斗,等到他毫无悬念和争议地登基,是不是每个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说着话,跟着琴雅来到了她的房间。她终于又放下心来,我帮着浅绣服侍她洗漱、换衣裳,倚在了床榻上。她拉了我坐在身边,看她一脸倦容,面色苍白,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了。”
“怎么也不知道好好养着,看你的脸色白的吓人。”
“唉,好容易又得着了,谁知保不保得住……”
“这是为何?”
“这几日,有些下血,淅淅沥沥地止不住……”
“你就是太过操心了……”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朝堂上的事自有他们男人,你急坏了身子,再伤了孩子,这不更给他添乱吗?”
“嗯,我也知道,可就是……”琴雅眼中含了泪,“如今上上下下,天翻地覆,竟是没个来由……”
“你……”我斟酌再三,还是把咽回去的话说了出来,“别人糊涂、担不起倒罢了,你怎么也糊涂了?自幼养在宫中,难道……还不明白,这天地的风雨自是天地为之,身处其中,避一时,淋一世,何问来由……如今,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今后无论怎样,他总知道还有你好好地守着他,你说是不是?”
一滴泪落在相握的手上,她轻叹一声,“此话极是……”
“今儿我正好带了上好的阿胶,最是滋阴补血安胎的,晚上让丫头给你炖了鸡汤,啊?”
“嗯,你今儿晚饭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吃,陪我说说话。”
“行。”
“哦,对了,前些日子,表哥的人从西洋带回了些西洋葡萄酒,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吃的,给我们送了过来,也没人会做。正说要让你看看呢。”
“哦?是吗?我也不是个会做的,不过倒是可以去看看。”
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说话,早有丫头挑了帘子,八阿哥走了进来。看神色虽略显疲倦,却依然沉静自若,翩翩风度不减分毫。看到我,温和带笑,“四嫂来了。”
“八弟。”我起身,微微点头,彼此算是见过了礼。
“琴儿这几日正说闷着呢,可巧四嫂来了。”
“是啊,我也多日不见她和旺儿了,也惦记呢。”
“胤禩,我刚留了四嫂晚饭。”
“哦,那正好,九弟也正说就不回去了,我这就吩咐厨下多备几道菜。”
琴雅这才露出了笑容,“那感情好,难得人凑的这么齐。”看我犹豫,琴雅握上我的手,“已经答应了的。”
“嗯。”
“我还和四嫂说表哥带过来的那些西洋东西,让她看看呢。”
“哦,那一会儿着人拿过来。”
“别了,咱们这就一道过去看看。”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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