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三月已是春意融融,阳光暖而不媚,十分适宜。窗前的梅瓣已经落尽,我拿了花剪小心修建着旁生过盛的枝条,口中不由自主轻轻哼着调儿。
今年刚过正月,翰林院按例稽查官学。所谓官学稽查就是查验宗人府的宗学、觉罗学,内务府官学及八旗官学。往年这件差事,十天半个月不过是走走过场,可这一次,康熙心血来潮亲自主持,又亲点了胤禛统筹,于是规模空前庞大。这样一来,大大小小科目繁多,倒显得人手不够,胤禛当着康熙的面求援三阿哥的熙春园,将那才学渊博的少年郎就此带在了身边。办差励练,酸硬书生在四爷面前再不敢有半句不通俗世的怨言,终是明白官场深浅,今生他是不得不入……这人一走,相思又起,我劝那闺中失神的格格,傻丫头,这一来,才是走近了……
“主子,十三福晋到了。”
“哦。”我应了一声,手中的活依旧没有停下,“昨儿那边府里送来的新茶给十三福晋尝尝。”
“呵呵,人都不肯进来,还怎么喝茶?”
“嗯?”
“十三福晋说这换季的时候最难把握,怕小格格受了风,说是在车里等着您。”
“受风?哪儿来的风?让她少矫情,赶紧下来。”
翠儿掩嘴儿笑,“主子,您别跟十三福晋逗了。她把小格格包得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那样子像是十冬腊月天呢!我就掀帘子看了一眼,都被训了。”
我也笑了,“偏是她家那胖丫头金贵!”
腊月里长春宫那一场惊心动魄,在众女人的一片求佛声中总算平安而过,血泊中萱凝诞下只孕了七个月的小宝宝……
腥红红的小人儿,皮包骨头,把掌大,带了襁褓勉强不过三斤,如一只半成品的小玩具猫,双目紧闭,除了一丝游气,连哭的本能都没有。四五个有经验的奶妈围拢在床边,却没有一个敢揽下这微弱到让人心惊的生命。有奶又怎样?她哪有吸的力气。十三阿哥一边招呼着死里逃生再也不肯放开他的萱凝,一边发了狂般打发人满京城去再找奶妈。就在此时,十三府的当家主母第一次走进后院,抱走了那没人敢碰、根本不确定是否还活着的小东西。
十六岁的女孩未经夫妻事便提前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把奶妈挤出的奶水一滴一滴滴入孩子的口中。虚弱的小食道一次只能承受十几滴,每半个时辰就得喂一次,慢了,会饿,稍微快些,又会呛到,可母亲是这样耐心,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夜,合衣而坐,将没有热力的小猫儿暖在胸口,把握了那频率不快不慢,一点点一点点,滋润、哺育……
母爱总是伴随着奇迹,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看到了母亲,看到那疲惫布满红丝的眼睛,还看到那欣喜如狂的泪水……母亲紧紧地抱着软软的小身子,再也不肯放手……
这一场福祸,让十三府的情况更加微妙。内院中,血崩落下终生病的萱凝更加柔弱,也更加缠人,正院中,燕宁每天带孩子,忙得不亦乐乎。当家爷回了府总是不由自主就留恋在那一对儿一身奶香气的母女身边,可也总是会很快就被迎了后院去,再不脱身……
想起塞外胤禟留给我的那一番话,此刻看来,竟似若隐若现,不由苦笑笑,告诉自己,不要再乱猜,搀和得够了,已是身边人,自求枕边福吧……
出门上了十三府的车,一眼就见燕宁抱着那快满百天的小家伙,费力地挪一挪,给我让了座。
“这都几月的天气了,你怎么还给她包得像个粽子似的?”看着这手脚都裹得不能动弹的棉花娃娃,我忍俊不禁。
“哪几月了?刚开春儿,这个时候的风正是厉害。昨儿夜里妞妞还有点发热呢。”燕宁一脸严肃,又抱紧了些,”我说改日再去八嫂那儿吧,四嫂偏不肯!这若是再热起来,可怎么好?”
“哎呀,燕宁!”她这过分的小心实在是让我忍无可忍,“你知道你家妞妞为何发热?”
“受风了呗。”
“受风?那是因为你给她吃得太多,裹得太厚!小孩子哪受得了?”我不由分说把手伸到小家伙的斗蓬里,”你看看,你看看,你把这小肥子捂得一脖子都是汗!她不受风谁受风?”
“嗯?”燕宁这才也伸手摸了摸,担心地说,“是不是病了,身子虚出的汗?”
“你!”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强从她怀里接了孩子,掏出手帕擦了那一小脑袋汗,略松了帽子,待凉一凉,不顾燕宁那副天要塌了的样子,脱掉了小斗篷。一身轻松的小家伙立刻就笑了,手舞足蹈,还坐不稳,倒会流着口水扑腾着找妈妈。
燕宁接了,高兴地叭叭在那小肥脸上亲了两口,“我说怎么这一早晨都打蔫儿。吓死额娘了!”
“以后你少喂少穿!”
“看四嫂说的,我们妞妞不足月,是多些才好。”
“还多啊?人家娃娃一天吃五顿,你家一天十八顿!看看都胖成什么了?小丑丑!”
“哪丑?哪丑?”燕宁十分不满,“爷娘都是那般的人物,我家妞妞怎么会丑!”
“是啊,爷娘都是那般的人物,可偏偏这小丫头没像了他们,倒长了她额娘那圆滴溜儿的眼睛,圆滴溜儿的脸,再加这一身的肉肉,哪里好看?”
燕宁闻言立刻乐得合不拢嘴儿,顾不得跟我计较,捧着她的宝贝左看右看,“说的可真是,怎么这么像我呢。丑就丑吧,再丑也是额娘的连心宝贝!长大才舍不得嫁我家妞妞呢!”
看她高兴的那个样子,我心想笑,又有些莫明,这三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一个生了,一天连看一眼都懒得,仿佛这世上就只有她夫君一个人;这一个,抱着人家的孩子,亲得像自己的,东找借口西找借口,硬是让那当家的爷答应孩子养在了她房里。如今,别说人家无意,就算有意,她那绣床上也没地方了……
来到八府门外,琴雅的贴身丫头浅绣已经早早候着,车一停,便一边掀了帘子,一边福身笑道,“奴婢给四福晋、十三福晋、馨格格请安!”话音落,先扶了我的手臂。
“你主子呢?”
“主子在卧房歇着呢。说让奴婢请两位福晋和小格格进去说话。”
燕宁此刻也已经抱着福馨小妞妞出来,担心地问,“八嫂是不是反应太厉害了?”
我挽了她,在耳边悄声笑说,“反应还好,是太矫情了。”
燕宁听了也悄悄笑笑。
苦守的八爷和福晋终于有喜了,宗人府得到消息那天,惊动了满皇城的人,连从不八卦的胤禛晚上回来,都忍不住提了一句,说这真是八府一桩大喜事。琴雅自消息公布之日起,这曾经背地酸溜溜笑话别的女人孕期矫情的人,自己变得比任何人都加了更字。先是定时定点吃补品、散步、睡觉,那严格的做派不像是养身倒像是进了什么集中营,这么实实在在矫情了几日,自己也觉得无聊,开始给我和燕宁下帖子解闷儿。今天就是应了她的请“过府一叙”,其实前两天刚不厌其烦地“叙”过。
刚进了正房,还没站稳,脚下已经一个肉乎乎的小球撞过来,牢牢地粘在了腿上,欣喜地低头,立刻笑了,赶紧弯腰抱起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怀里的小人儿只顾呵呵笑,燕宁看着他也乐了,“哟,这小小子儿,鼻涕都要进嘴了还笑!”
我赶紧拿帕子给擦了,摸摸这红得有些异常的小脸,果然发热,正要再摸摸额头,他已经把小脑袋歪在了我的颈窝,“晸儿病了?”
“可不嘛,”琴雅从房里走了出来,招呼我们落座,“说是昨儿就感了风寒,夜里闹,又哭又喊,谁也哄不住,今儿听说你要来,他阿玛一早就把他送过来了,也不说我这身子,被他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我白了她一眼,看着怀里软绵绵的小家伙,此刻半躺在臂弯里,红着小脸迷着眼睛,心疼不已,吩咐浅绣,“拿毯子来。”又问琴雅,“可喂了药了?”
琴雅笑说,“听听,就你一个是亲的,咱们都是干的!”
我用毯子裹好了孩子,轻轻摇着,那小脑袋又往我怀里钻了钻,彻底躺舒服了,不一会儿迷糊劲儿就上来,已是要睡了,还咧着小嘴儿冲我笑……
“哟,这就睡了?晸儿还真是在等四嫂啊。”燕宁听说有人病了,抱了她的宝贝疙瘩坐得远远的。
琴雅看着我怀里的小家伙,轻声叹,“可怜这孩子,一降生额娘就去了,那当家主母又是个只会端架子做面子的,哪里真能贴心做娘。六个月大头一次见你,就哭着让抱,你说这不是连着心是什么?难为他们爷俩……”
“行了,悄声吧。”我低声制止她,
“吟秋,把他放下吧,一岁多的小沉陀子,抱着多累。”
“昨儿夜里折腾一宿,这好容易睡了,别惊了他的觉。”我不肯放,低头看怀中睡得沉沉的小人儿,轻轻抚摸那白皙的小脸儿,几日不见,像是真的瘦了,唉……
琴雅不再强求,任我抱着弘晸,起身走到燕宁身边,两人小声聊着天。
“你家后院那正经主子怎么样了?”琴雅总是这样揶揄燕宁和萱凝的关系。
“还好,听说精神好多了,这几日能下地了呢。”
“是吗?那可真是不易!”琴雅冷笑,“不知背后怎么哄人家才下的地!真是你们那爷,怎么就被拿成这样!低声下气,哪还有骨头!”
“八嫂!”燕宁沉了脸,“谁见我们爷低声下气了?我们爷若没骨头,天下还有人有骨头吗?!”
“你这死丫头,当家福晋,人家都不让你进后院!这里替你说句话,你还不领情!”
“我住正院,没事去人家后院做什么!更况,我过得好好的,爷对我也好,不用八嫂替我说话!”
“真是个死性子!”琴雅气得戳她一记,“对你好?就好得不进你的房,还把个不足月儿的丫头丢给你养,你还像得了什么金宝贝似的,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琴雅!”知道一涉及妞妞燕宁就要炸,我赶紧一声呵过去,“你管人家闺房里的事做什么?”
“哼!”琴雅正要再搭话,门外传来传话声:“主子,传爷的话。”
“说吧。”
“爷说,九爷和十三爷来了,今儿午饭小暖厅怕是摆不下,摆到花园大厅去,如何?”
“就依爷的话。”
“喳!”
“喏,你们爷来了,”琴雅又冲着燕宁较劲,“等会儿吃饭我得好好儿问问他,可是我说错了!”
不知是听到十三阿哥来了,还是真的不想再与琴雅计较,燕宁住了声,只管逗弄怀里的小胖子……
午饭时分,八阿哥派人来请。看弘晸真是捂出了汗,我不肯就这么去,让琴雅和燕宁先去。琴雅看拗不过我,只说一会儿再给我摆饭,和燕宁妞妞一道离开……
待到弘晸睡醒这一大觉,又喂他吃了饭,吃了药,已是下午过半,我添了几口吃的。傍晚时分,趁着弘晸不注意,我这才脱身和燕宁离开八府。上了车,也发现燕宁自午饭回来就闷闷的,我有些不解,“怎么了?是不是你八嫂真在席上说你们爷什么了?”
她摇摇头,笑笑,“没,我们爷……早就回去了,没跟我们一起用饭。”
心竟随着她脸上的落寞也是一沉……
送我回到府中,我还没来得及跟燕宁道别,已是看到一车马快速而来,不需看,只这随之而来哭哑的声音就知道是九府的车,我赶紧迎过去。
“四福晋,小阿哥找不着你,哭得厉害,谁都劝不了!”奶妈一脸汗水,“硬给带回府,满地打滚儿,爷动了气,说这才刚好些,又要做病!奴婢们,奴婢们实在没辙,只好送了小阿哥来。”
“好了。”我接了弘晸,小家伙满脸鼻涕眼泪,就往我身上蹭,“今儿就住下了?”
“爷吩咐,让我们留下伺候,少给府里添麻烦。爷还说,劳烦福晋,待小阿哥好利落了,再送他回去。”
“知道了。”
——
夜里,正院床上挤挤地躺了四个人,两个小家伙早睡熟了,两个大人贪婪地只管在一边看……
“四嫂,”
“嗯,”
“晸儿长得可真像九哥啊,活儿脱了个模子!”
“没那么像吧,晸儿腮上有个小酒窝呢。”
“呵呵,这小小子长了这副样子,又带了个甜酒窝儿,长大了可怎么好哦!”
“去!”我轻声呵她,“哪像个长辈说的话!你今儿明知道晸儿病着怎么也不躲了,非也留下挤过来?”
她讪讪一笑,低头不语……
“丫头,”
“嗯,”
“是不是……心里有他了?”
“四嫂,我,我不是想……”
“管不了,就别管了,任它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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