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夜里,靠在床头,捧着《麦克白》,书上放着父亲的那张小字条。康熙三十六年……那是在我回到这里前的两年,那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听如画说,我虽然失去了记忆,可脾气秉性却丝毫未变,那么,小两岁的我,应该更淘气,更任性,更让父亲没办法吧?是不是也一样赌气不肯吃父亲端来的饭,撅着嘴抄书?是不是事后也一样撒娇地哄父亲开心?想着父亲努力屏住不笑,假装生气无奈的样子,想着父亲微笑着在灯下认真地记录着我的点滴成长,心里暖暖的,抱着书,仿佛又回到他温暖的怀抱……
夜已深,却仍是睡不着。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一院子清冷冷的月光,给天地事物都蒙了淡淡的白纱。走到花坛边,坐到沿上,抬头望,一轮凸月,这个时候的月亮,最是尴尬,没有满月的圆润,没有弦月的意境,像一个不小心被挤变形的球,总让人想伸手给它揉揉圆,拉拉平整。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伤了月的幽美,该怎样呢?不如让它犹抱琵琶,遮遮掩掩中,隐去这不完美的轮廓,只透出那幽然的月光。低头,挑了一个水影式盆景,托起来,让月亮做这盆景模拟的水面,银白的月盘,勾勒出曲折婉转的枝干,半飘半跌探出盆外,绿色的枝叶错落有致,相互叠印,如水的月光透过,竟把这盆小景衬托得如仙山幽境般雅致,这,是喧宾夺主,还是插柳成荫?
“看个月亮,也要看出些花样来。”身后突然响起这幽幽低沉的声音,暗夜中吓得我尖叫出声,“啊!”手中的盆景应声落地,紫砂的盆身与青石的砖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碰撞,不用看,这盆东西肯定是四分五裂了。
回过头,他一袭长袍,月光下,挑着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惊乍。
“你,你是鬼啊!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我了!”心扑通扑通直跳,顾不得他是谁,先大声抱怨,定定心神再说。
“若真是鬼,早一口吃了你了。”
我咬牙瞪了他一眼,跳下花坛。他走了过来,离得近了,心神恢复了,才又觉出了尊卑有别,福身,“四爷。”
“这么晚了,怎么不歇着?”
“睡不着。”
“既是睡不着,不如寻些事情做。”
“原是寻了事情的,你来了,就给吓没了。”
他笑了,“不是不喜欢看月亮发呆吗?走,我给你寻个正经的事情做。”
“嗯?”
我还没回神,他已经转身离去,想了想,还是随在了他身后。
一步跨进黑漆的书房,他熟门熟路地走过去,点亮了烛台,才看清书房正中是一张硕大的花梨木珐琅面心八角书案,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整齐得仿佛连笔架上每一只笔都有精确的摆放角度,左手边的书本、纸张、奏折,工工整整叠放,上上下下,不错分毫,右手边烛台上的玻璃灯罩一尘不染,晶莹透亮,难怪他书房的灯光比我的小屋要亮好几倍。
书案后,一整面墙的紫檀木书架和多宝格,各种书籍,分门别类,与古玩瓷瓶交错摆放,满室的书卷气立刻透出一股赏玩的情趣。书房左手边,双开镂花门,通往他的卧房,门边的花梨五足圆花几上,摆放了盆景,有山,有水,有景致,严肃的书房,一点的活泼,这主人倒真是会怡然自得。
“就准备站在门口了?”四阿哥坐在了书案后,招呼着依然倚门打量的我。
我走进去,“来这里做什么?”
“过来。”
我绕过书案,站在他身旁。见他拿过一个本子,打开,仔细平整好纸面,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笔,摘下笔帽,“看着做什么?研墨!”
“嗯?”我一愣,“研墨?这就是你给我寻的事情?”
“怎么?不好吗?”
“我回去看书了。”
他一把拉住我,“难得让你做件事,扭头就走,若日后真的求到你,还了得?”
想了想,也是,好像从没有帮过他什么,于是转回身,挽起袖子,从水瓮中舀了一瓷勺水倒入砚台中,手指拈了墨锭,缓缓地研开,水中的墨色由淡晕深,渐稠润。他沾沾笔,端正了姿势,认真落笔。近在咫尺,我却不敢放肆地瞥一眼,生怕是什么公文,泄了机密。
窗外起了风,密密的窗纸发出匝匝的声响,夜,越发深了……
头脑中什么也没有,只是安静地看手中的墨锭一圈又一圈……想起现代时有个朋友,她总喜欢课余时间去PIZZA店打体力工,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思想的运动不是累,是乏,有时会让人浑身无力,却依然兴奋,很伤人,而体力工,就是简单的举手抬足,很健康,头脑的空白,有时就是幸福……
“要溢出来了。”
我回神一看,天哪,差点就要溢了墨,赶紧停了手,尴尬地看着他。他倒没恼,只是沾墨时越加了份小心,“想什么这么出神?”
“嗯……想起一个故人。”
“西洋的?”
“嗯。”
他抬头看我,眼中竟是一丝戏谑,“今儿我才知道你是为何非想回西洋。”
“嗯?”我不解地看着他。
“原来是为了要个混血的宝宝。”
天哪,我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这,这是什么时候听去的啊……“那,那是……”我尴尬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是,是为了安慰如画……”
“呵呵……”他轻声笑了,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我坐下身,他用笔点点我的额头,“想生总是比想死强。”
“不,不是!我,我……”这可真是要羞死人了,又越描越黑,我干脆赌气闭上了嘴。
这一坐下,不一会儿浓浓的睡意就袭来,眼帘沉重,再睁不开……
这一觉,无梦无靥……如此香甜……睁开眼,房中已映入蒙蒙的亮光,身边的他,还是端坐着,一笔一划地写。
“醒了?”他沾了沾笔,继续低头书写。
我坐起身,身上披了他的夹袄,凌晨还真是有些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包裹紧。看那砚中墨又少了,我起身再研墨。
“四爷,”
“嗯,”
“明儿就要进宫了,今天我想回府里一趟。”
“你们府里没什么人,难免萧条,这些日子好容易精神养好些,回去再惹得伤心,岂不白费了。”
“可,可我落了东西在府里。”
“落了什么东西?我派人去给你取。”
“……我的字帖。”
他停下来,扭头看看我,又转而沾了沾笔,继续写着,“那就不要了。”
“……”我轻轻咬着唇,不要了?这难得让我心静之物,就不要了?再求求他,“就回去一下,一下就回来。”
“不行。”看也不看我,丝毫没有通融的可能。
不要就不要,那么凶做什么,悄悄地白了一眼……
终于写完最后一页,他捧起来,轻轻地吹干墨迹,合好,又沾沾笔,在封面和扉页上写下几个字,仔细地洗好了笔,盖好笔帽,挂在架子上,这才转过身,看着我,“一定想要?”
我放下墨锭,脱了夹袄,不语不应。
他微微一笑,递了过来,“喏,你的字帖。”
我一愣,接过来,封面上:《秋侬集》。翻开扉页,又注下一笔: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原来,这一夜,是在写我的字帖……
“应不应该研墨?”
“……嗯。”
“还回不回去了?”
“……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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