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粒烛,黑暗里小小一圈暖晕,房中的家什在轻颤的虚影中,庞大,恍动,缥缥缈缈,桌上的铜盆投在墙上,夸张成一口大瓮,盆中的水却依然是静,轻拢住那一寸薄光,浅浅,淡淡,虚化了炽热的本身,一盆清凉烛影,散着幽幽淡香……
轻轻地将双手浸入,烛光随了水的涟漪一圈圈晕开,展开手指,让水波抚过那一道道疤痕……盆底映出虚恍的影,那起伏被折射,那沟壑被放大,那么粗糙,那么狰狞……慢慢地用掌心覆了手背,握了手指,用力,却怎么……都再感觉不到……原来,掌心和掌心是这样的不同……
……雪夜寻梅,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寒冷的风雪中,轻轻地包裹苦涩的心,温馨,暖暖的,梅,淡淡的,丝丝缕缕,绕进心头,点点渗入……不自知,日复一日,陈酿成醇,无眠的夜,绝处的人,竟成了念想仅剩的去处……原本以为,可以这样永远保留,却原来,那清香是他沉积多年的思念,我只是偶过,却攫了一缕收为己有,这窃来的温暖,不用还,却不可以再留,我该怎样……抹去这气味的记忆,抹去这已经浸化在心里的记忆……
心紧,头越低,眼中的酸楚终于承不住,一滴落下,在水中砸出小小的漩,很快没入,很快又出现,一个,又一个,一场细细的雨……
“当我们还买不起幸福的时候,绝不应该走得离橱窗太近,盯着它出神……”
……与死亡牵了手,我遍体鳞伤,百转千回,却依然不觉醒……我像被下了蛊,那橱窗内的明亮和温暖总是将我牢牢吸引,盯着它出神,盯着它幻想……每次,都要等别人把它买走,我才会看着那空空的橱窗再次惊醒,才会意识到囊中空空,我……囊中空空……是一个……永远也买不起幸福的人……哪怕……那只是一个丫头无风无雨的归宿……
吹熄烛灯,躺下身,恍惚看到玉珠那张时常带笑的脸。温琳说,她柔和,她娴静,一直侍候在德妃身边尽心尽力……这么多年,难怪他不解别处风情,原来都只为这近在咫尺的一心守候,今天,终于守得云开,苦耐的相思有了尽头……
清冷刚毅……终化作绕指温柔……
泪……一点一滴,无声而落……
是什么时候……他说要接我回家……那一次,我伤痕累累从黄泉路上回转,那样欣喜,原来自己还可以有去处……
是什么时候……他又说要接我回家……那一刻,他为了卑微的我公然挑战后宫之尊,那样坦然,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护卫……
他说的家……究竟在哪里……
黑暗中,冰冷的伤疤彼此相握,慢慢抬起,指尖轻轻触摸脸上那再不会抹去的痕迹……终于,勾出一丝苦笑,这样的我怎能不激起人的怜悯之心,惜我孤苦,护我周全,不枉他与父亲交好多年……
原来我真是像他说的,笨丫头……
起身,重点了烛,拥被而坐,翻开《秋侬集》,一页一页,是他熟悉的笔迹,一字一句,是那不为人知的细腻柔情。从此后,再也不会清冷冷“月下独酌”,从此后再也不会孤单单“独坐”听泉……
泪,打湿了薄薄的纸张,模糊了那一夜无眠的心思……
淅沥沥,枕边的泪竟招来了雨声相伴,秋雨缠绵,敲打着窗棂,一滴滴,滴透了心,沉在寂寞的夜,越觉清冷、漫长……
—
清晨起床,雨已经住了,却仍是灰蒙蒙一天的阴云,厚厚地遮着,太阳费力地透进了光亮,却无论如何透不进温暖……
呆坐在床边,看镜子里那张失魂的脸,红肿的眼睛周围淡淡的黑晕,唉,这个样子怎么出门?心沉,人也沉,算了,今天不去书房,给自己放一天假吧。
用过早饭,坐在床边,轻轻拨弄着琴。还是那熟悉的音符,今天却是如此单调,孤零零,连不成曲,仿佛断裂的心思,找不到遗失的端头,苦苦一笑,原来,这乐儿也是认人的,往后……再不能弹这首曲子了……
门吱嘎被推开,抬起头,心猛地一提,是他,却怎么脸色苍白,紧锁双眉,看他随手将门紧闭,我迎过去,未待开口,就见他捋起衣袖,左手紧握一块帕子,已被鲜血浸透。
我顾不得行礼,赶紧安置他坐在椅子上,急急地找出止血的白药和药纱,回到他身边,弯腰轻轻给他挽起衣袖,小心地揭去血红的帕子,天哪!手掌中一道横贯的伤口,深深的,翻着黑红的血肉,我一阵心悸,沾了清水小心地擦着污血,那伤口热热的,像是在跳,牵了我的心通通地像要擂出了胸膛,紧紧咬了唇努力屏住,轻轻的,轻轻的,一点点擦拭……
清理干净伤口,小心上药,洁白的药纱一层覆了一层,包裹住那狰狞的伤口,稍稍用力收紧,手心处扎下一个结,小小的,洁白的蝶……一滴泪突然掉落,我赶紧抹去,却再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抬起头,我有些慌乱,赶紧扭头收拾药纱。
“怎么了?”低沉关切的声音让我的鼻子又一酸,“受委屈了?”
我用力摇摇头。他不再说话,两道目光却似乎已经将我透视,我再承受不住,只好开了口,“……昨晚……昨晚梦到父亲了。”
“那就不去书房了?抓紧时间完成书稿才能早些出宫。”
出宫……去哪里……心突然痛,唇有些抖,“她,她不在?”
“谁?”他眉头微微一皱。
“你,你是不是……那,那若是,若是……”鼓起勇气,想问他,想问一问,书院成了洞房,那书院的丫头……你打算……怎么安置……可是,话哑在喉中,结在心里,终究……没有出口……
正踌躇着,却见他拿起了桌上的诗集,看着那浸湿的褶皱,“哭了一夜?”
“谁说的,没有。”我赶紧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掖到枕下。
“到底怎么了?”他的眉越紧,脸庞冷峻的轮廓更显威严,我噙着泪,死犟着不开口,只怕一张嘴,这努力屏住的坚强就会崩溃出一屋子的泪……
“我还有事,得走了,你今儿就歇一天吧。有什么话明儿到书房再说。”他不再纠缠,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我,想再开口,却终究放下,开门走了出去。
看他出门,我竟追了过去,倚在门边……
“四哥!”将至屏门,敦琳蹦蹦跳跳地迎了出来。
“敦儿,书读好了?”
“没呢,还有好多功课。”敦琳有些郁闷,可看着四阿哥忽闪忽闪大眼睛又促狭地笑了,“四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明儿玉珠就出宫了,今儿还来看啊?”
“嗯?”
“敦儿!”温琳也走了出来,“你又跟四哥闹什么呢?”
“我哪闹了,跟四哥道喜呢!”敦琳笑着给四阿哥福身,“四哥添了玉珠嫂子,敦儿给四哥道喜了!”
“恭喜四哥。”温琳也笑着福福身。
听到两姐妹给他道喜,他显然很高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经意地向我的房间瞥了一眼,我赶紧闪到了门后。
“敦儿回屋做功课去,仔细明儿皇阿玛问你。”他竟亲切地点了点敦琳的额头。
“哼。”敦琳有些不满意,却还是扭头回了房。
“温儿,来。”
他把温琳叫到了一边,低声说着什么,看那舒展的眉头,柔和的脸色,我心里酸酸的,手指用力抠着门框,又不是头一次作新郎,至于这么高兴吗,连手上的伤也顾不得?想起那深深的伤口,又觉得心悸,看起来像是刀剑之伤,在宫里,他是尊贵的皇子,是处世练达的禛贝勒,谁敢给他这样的伤?看他匆匆而来,小心地用手帕包着,想来也是不想让人知道,现在又要忙着去办差,不知我包扎得如何,能不能帮他坚持到回府……
轻轻关上门,不争气的泪又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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