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冬日天短,此刻已是暮色重重。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宴厅,我不禁为眼前呈现的一切暗自惊叹,没有电的支持,不知是如何用火烛营造了这般的夺目华彩,让每一个赴宴的人犹如登上了阆苑琼楼。只是兄弟聚会的家宴,那席桌却是金银玉石熠熠生辉,杯盘碗碟件件都是精雕细刻、奢靡华丽,周围垂手站立了数十位同样衣着华美的宫人候侍,太子宫独有的气派和权势尽显无遗……
皇家最是论资排辈,太子福晋骄然上座,左右手自然应该是大福晋和三福晋,可今天我却被她理所当然留在身边,我自然不能就此落座,三福晋微笑着拍拍我的手,十分知趣儿地自动挪了一个位子。太子福晋眼帘轻合,再次示意我坐,我不敢再做推辞。
众人落座后,宫女们开始一一献茗,钗环裙袄恰叮咚悦耳,婀态娇姿如仙女落凡,让人觉得这献上的狮峰龙井更仿佛奇珍异宝,不忍品酌。趁众人安静抿茶,我悄悄抬眼,这张阔大的八仙桌正巧坐了八位皇子嫡妻,到九福晋止。我的目光正好与琴雅相接,她依然骄傲地仰首挺胸,优雅地托着茶碗,那风姿,那气势竟是直逼女主人,只是她的眼睛却冷冷的,看不到任何内容,越发让她的美丽冷艳许多。我微微一笑,她轻轻颔首,随即就转开了目光。我转而也低头抿茶,却忽然感到刺人的注视,我没有去找,也没有回应,知道那是来自谁,知道她在努力辨认的是我脸上这道若隐若现的“红线线”……
干果蜜饯盘后,是喜鹊登梅、蝴蝶暇卷等七品前菜和膳汤一品官燕,众人看太子福晋举箸,方才开始跟着进食。席间,太子福晋对我并未像在前厅那般多话,却照顾周到,微笑着问我是否合口味,瞩我随意,又示意宫人给我夹菜。女人多,话自然多,一边吃着,气氛暖了起来,大家开始轻声交谈。我初来乍到,与这些妯娌只能是恭敬应付,口中食着山珍海味,却如同嚼蜡,只盼着这应酬能快点结束。
五品御菜正式上桌,砂锅煨鹿筋、罗汉大虾、清炸鹌鹑、八宝兔丁还有玉笋蕨菜,荤素搭配,咸淡适宜,我好容易提起些食的兴趣,却发现应酬这才正式开始。原来女人们也要相互进酒,彼此嫂嫂弟妹亲切相称,也忘不了各自恭维几句。九福晋像是终于研究出了我的身份,敬酒时脸色煞白,竟让那胭脂像是凃在了白纸上,十分醒目而不真实。不过,她只是口称四嫂,没有再多一个字,我也微笑应下。轮到十福晋,不知是我这身绚丽的行头让她不敢认,还是当初她根本就没认清我,总之,她只是公式化地客套了几句,就回到席上。这却偏偏提起了我的兴趣,目光随她而去,发现她原来有自己的事,时不时一瞥恨目,都丢给了侧福晋席上那个挺了肚子的女人,我忍不住心中冷笑,原来如此……
“萱凝敬四嫂。”
我正动着自己的心思,却不防一个柔细的声音飘渺入耳。我赶紧回过神,再看眼前之人,不由得立刻屏住了呼吸,我生怕,生怕自己呼气太猛,将她吹跑。这个女孩子与我个头相仿,却是纤细如柳,整个人都不敌盈盈一握,小小的脸庞如玉般细滑,颤抖的睫毛微微低垂,悄悄遮掩着小动物般无辜的眼神,那鼻,那口,都仿佛是用画笔刚刚点画上去,玲珑精致如假塑一般,她张口吐字,气若幽魅,举手托杯,柔若无骨,那神态,那身姿,如一缕青烟,似一抹薄云,不染分毫人间烟火……
“弟妹,弟妹,”三福晋在我身旁好心提醒。
“哦,对,对不起,”我实在尴尬,在那小女子怯怯的目光中,我竟手足无措,张口道歉。
“呵呵,弟妹,这是十三弟的侧福晋,萱凝。”
哦……难怪,难怪敦琳说只可意会,只可意会……
我赶紧接了她的酒一饮而尽,再也无语无话,她有些窘,看了我一眼悄然退下,可那淡淡一瞥却仿佛一饮清泉,热闹的酒席上竟让人感到幽谷般的远静……
“富察家的病西施。”看我依然震惊的神色,三福晋在我耳边轻声八卦,“选秀进了宫,分到了良娘娘跟前儿,谁知啊,总有那起子势利宫人找茬儿欺负她,弄得这丫头五天倒有三天病。一日替良娘娘去御花园摘花儿,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赏花的宜娘娘,不过是打了几下,竟是即刻没了气儿。可这丫头倒是福气大,偏生被十三弟撞上了,捡了命。身子没好利落就被要到了十三府,喏,如今就是十三侧福晋了。”
我低头,自斟一杯,再次饮尽,热辣辣的酒,烫得我心肺如火……
“呵呵,”太子福晋笑了,“十三弟的心思也是有趣儿,这个不行,那个不愿,偏生就看中了她,可你看看,成亲大半年了,这身子骨儿还像灯儿似的,至今也没个喜信儿。”
“是啊,也该好好保养才是。”三福晋点点头。
“保养?女人身子都是娘胎里带的,有子无子,都在命里。”
“嗯,福晋说的是。哪像弟妹,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三福晋笑看着我,“四弟府上一向子嗣单薄,如今有了这可心的人儿,真是要多子多福了。”
“正是这话,”太子福晋忽而笑了靠近我,“弟妹,可我怎么听说这大婚头一日,四弟竟是早早上朝去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哪,这是怎么说?”
“哦,”被酒烧灼的嗓子有些哑,“他……他是……”
“呵呵,福晋,您怎么问起人家闺中私事了?”看我烫红了脸颊,三福晋笑着解围。
“呵呵,是我多嘴了。”
太子福晋笑笑,不再多问。
接下来,依然不间断地上着各种美味佳肴,色香味皆是上上品,可我却再也吃不下什么,只是拿着筷子,应付着太子福晋。好容易等来了最后一盏告别香茗:珠兰大方,我暗自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宴会结束,与皇子们再次相聚,站在胤禛身边,我的脚都快要软下去。大家辞别太子夫妇后,又一一与我们告别,这一次,我不得不一个个面对皇子们。有人称弟妹,有人称嫂,还有人……什么也没叫……每个人我都福身还礼,低眉颔首,谨遵叔嫂有别……
来客散尽,十三阿哥和萱凝留下来等着我和胤禛,再次辞别过太子和福晋,我们四人一同往宫门走。按礼数,胤禛与十三阿哥在前,我与萱凝随后。此时夜幕早已笼罩了整个皇宫,萧瑟的北风低吼,点点宫灯如鬼魅摇曳,所有的一切都潜入隐隐绰绰的高大黑漆中,我裹紧斗篷快步而行。走了一段路才发现那女孩儿并未与我并肩,而是亦步亦趋紧随在身后,我像被粘上了一个活的影子,深呼吸,我骤然停下,她终于一头撞在我身上。
“四,四嫂……”
她发抖的声音让我的牙齿也开始打架,“萱凝,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
“过来一起走。”
“四嫂……”
“来。”
她的手是那样纤小细滑,握着她,我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有些担心拖累了她。她的身子终于平稳下来,不再那么急赶,握着我的手也用力了些……
宫门外,各府里的车马暖轿都在候着。胤禛和十三阿哥转回身,两人脸上都现出了讶异的神情,我一怔,低头,才发现我紧紧攥着萱凝的手牵她到了四府的车马前。
“对不起。”我赶紧撒手,已经握出了汗,迎了风,越是发冷。
萱凝无声几步就闪到了十三阿哥身后被遮得严严实实。十三阿哥笑了,“你们还挺投缘啊?”
站在风中我有些僵,竟是连个笑脸也绽不出。
“今日仓促,改日请十三弟和弟妹过府再叙。”胤禛帮我打了圆场。
“也好。”十三阿哥顺口应下,“四哥,四嫂,那我们回去了。”
“嗯。”
十三阿哥转身,萱凝低着头很自然的踩着他的脚步一同离去,他没有回头招呼她,步子却也没有迈得太快,像是也在留心别不小心丢了这影子……到了轿子旁,他停下脚步,一直低着头的她竟也同时止步,仿佛这段路他们已走过很多遍,每一步都清晰地印在心里……十三阿哥微微侧身,她小步上前,被下人扶进轿中坐好,看暖帘放下,十三阿哥这才翻身上马……
“要站到几时?”胤禛一句提醒,我这才回过神,原来,他们早已没入黑暗中……
“……好冷。”
“走吧。”
“嗯。”
一起上了马车,放下暖帘,风立刻被隔在了车外,车内已事先放了手炉和脚炉,还备了暖膝的小毯,温暖如春。顿时觉得好乏,蜷缩进他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静谧的夜,碾过隆隆的车轮,眼前若隐若现总是那抹身影……
“胤禛,”
“嗯,”
“你说……她是几时坠落凡间的?”
“谁?”
“萱凝。”
“嗯……自十三弟学画儿起。”
“哦?”听他如此认真而确切的回答,我赶紧抬起头。
“度身恰制,一笔而绘。”
“真的啊??”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欣喜地看着他,“就是她吗?”
“嗯。”
“那……为何只一笔?”
“呵呵……”胤禛笑了。
“笑什么?”
“再多了,她扛得住吗?”
我扑哧笑了,“是单薄了些。”忽又想起了什么,“既如此称心,为何没娶为嫡妻?”
“因为当时,他还不知道是她。”
“哦……”想起他们是因何相识,我会心而笑,他的侠义之心,这一次,终于感动了老天……“那后来用了多久才知道是她?”
“多久?也就月余。”
“是吗?你怎么知道?”
“自那以后,日日下朝就不见了踪影……”嗯?我抬起头,看胤禛微微皱着眉,表情纠结得很是尴尬,“你说,若非……还能是做什么去了?”
“嗯?哈哈……”天哪!主啊!上帝啊!!我这不苟言笑从不论他人是非连自己妻子都难得开句玩笑的夫君竟然三八起了小婶子的闺中私密!!
“坏丫头!!”某人终于挂不住了,羞恼地呵斥我。
“不羞!不羞!!哈哈……”
“越来越没规矩了!”某人彻底板起了脸。
“哈哈……”我趴在他膝上乐得东倒西歪。
“车要翻了!”
“哈哈……”
“为夫生气了!”某人义正言辞地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夫君……不,不生气,”我努力屏着,眼里都有了泪,“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他立刻举手高抬轻敲”一个“狠狠的脑嘣儿。
“哎哟!”我夸张地叫,“疼死了!”
“坏丫头!”他也绷不住笑了,“该打!”
“呵呵……”我就势环上他的脖颈,“你打好了,随你打!”
他笑着抱紧我,“舍不得。”
近近的,暖暖的,撒娇地蹭在他胸前,“那你说,我今儿好看吗?”
“嗯……”
“夸一句那么难吗?”看他又不肯说,我有些不高兴,推开他坐起身。
他笑了,复将我搂进胸膛,“秋儿,皇城之中有老八一对儿已经足够了,你懂吗?”
嗯??
“众星自当捧月,”他轻轻点点我的鼻尖,“可月,又当几何?”
怔怔的……脑海中,又见那高高在上尊贵的太子福晋,永远光鲜夺目的琴雅,还有,还有大红的宫装精心打扮的我……
“我,我没想抢谁的风头……”
“可风头,会来抢你啊。”
“嗯?我……”
看我仍是不解,他微笑着点点我的额头,“不是说那位是你的故人吗?她与太子宫的纠葛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猛地一惊,这才想起那年元宵节为八阿哥的亲事谋划,记得曾提到琴雅有一个多年的爱慕者,就是这位东宫之主……怪不得今天太子福晋不停地夸赞,夸人,夸衣裳,甚至夸颜色,想来琴雅的张扬与美丽,这些年一定是她眼中的钉、心头的刺,难忍难消,可自己身为未来母仪天下之人总是不能明着吃醋,这一次有了我,让她笑得那么爽朗,贬得那么痛快……
原来那些凑趣的女人们,放肆刺耳的声音也是在为这场东风压西风的游戏助威看热闹……低头再看自己一身明艳艳的红装,顿时失去了美丽的色彩,落在眼中只觉得俗不可耐,心中懊悔不已。
“就,就只是今天……”我小声为自己的重大外交失误辩解着,“我,我还是新娘子呢……你说,你说是不是……往后,往后,都不这样儿,就是青葱水萝卜儿,行不行……”
他看着看着,突然捧起我的脸庞,重重地啄了一口,“今儿原该是我秋儿的风头,是老八家那个不懂事!”
“你,你讨厌!”听他戏谑,我越发涨红了脸。
“呵呵,”他笑着抱紧我,“好了,还想不想听为夫夸青葱水萝卜儿了?”
“……嗯。”我扭捏了一会儿,还是别别扭扭地应下,再赌气也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呵呵……”他倒得了趣儿,乐得那是开心!
“不说算了!不稀罕了!”
不顾我急恼了,他在耳边慢悠悠轻声吐字,“皎皎兮,楚楚兮,摄人心魂……”
“都,都胡说的什么……”开心得要死,也羞得要化掉,蹭在他怀中胡乱转移话题,“怎么这么久……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到?”
“咱们不回府。”
“嗯?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我好累了!”
“正是要个安静的去处,好好儿歇着。”
“书院还不够安静吗?”
“不够,”他用力捏了捏我的下巴,“明后儿两日,这世上,没有四爷和福晋。”
心忽地一热,怦怦跳得厉害,低头埋进他怀里,“只两日吗……你会不会……”
“为夫不期酩酊一时……品我的娇柔,要微醺一世……”
那一夜,飞起了皎白的雪,漫天而舞,天与地浑然交合……
山林小舍,与世隔绝,只有炉火熊熊,只有松香浓浓……
没有了初夜的羞涩,思念贫瘠得只剩下原始的索取……
嘶哑了声音,仍是一遍又一遍唤着彼此的名字,腻湿了肌肤,依然不顾一切的辗转纠缠……
那疯狂,像是在恨,仿佛只有碾碎了彼此才能相融,才能拥有,才能寥慰点滴的渴望……
那两日,这世上,真的没有四爷和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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