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叶扁舟,泊在疏疏的云间,淡淡的银光缓缓流入,在小屋中飘起一层薄薄的纱影……
干涩的眼睛微微转动,魂归,僵硬的躯壳渐缓……低头,桌上摊开的纸张,净白无字,砚中满满的墨,静静地散着淡香……
起身,推开窗,风过云漾,一夜涟漪……
心,抽去了最后一丝悬空的希望,触了底,安静地躺着……
……
夕阳余晖中,白袍的王子……目光抚着他无暇的脸庞,一遍又一遍……他不躲,俊朗的眉宇含了笑,温和地收拢着我的目光……
“十三爷,”
“嗯,”
“谢谢你。”
“我没有答应你。”
“你会的。”
“你不知道。”
……
心头一丝淡淡的苦笑……十三爷,曾经,我一直都不知道……可今天……我终于知道了……
回过神,低头,小心地用嘴巴从笔筒中衔了一枝笔,掌心轻合稳稳地夹住,侧头,将笔帽咬下。轻轻蘸了墨汁,挪到纸上……
父亲走的时候,我连同自己一起都抛离了,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身外之物,贴身之人……
如今,人还活着,原以为挨着日子,走一步就算一步,可谁知,父亲二十年呕注的心血忽然转化成了这许多的“庇护”,每一个人都觉得有义务给我一个“归宿”,每一个“归宿”都饱蘸了恩情高高地悬在了云端,我在这堂皇之中,仿佛一个抻线的木偶,顶着遗孤的名讳,丢失了曾经卑微的自由……
可是,我毕竟是父亲的孩子,只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留给我的遗嘱,才是我今生唯一的路……即便是被死死地摁在地上,即便是再没有仰望蓝天的力气,我也会带着这伤痕,低着头,爬上那条回家的路……
微晕的烛光中,斗大的字,颤颤巍巍,歪歪斜斜,却在宣白的纸上清楚地载下我为自己命运的安排……
不经意,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未待落下,我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地擦去……
第二天,托十三阿哥将书信送回了府中。李嬷嬷,从父亲抱了我那天就请了她来,十几年相理管家,这府邸,这个家,她比我更熟悉,更挂连,交代她,托付她……
圆明园出游归来,宫里上下又恢复了往日按部就班的枯燥。十三阿哥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多半都陪在康熙身边,只要得空儿还是一如既往地跑长春宫,跑怡情殿。和格格们一起,四个人的自在依旧。只是,他开始每天似有意,若无意地与我独处一些时间,并没有过多的话,举止也比从前更有了界限,可那双眼睛却时不时会发怔,看着我,仿佛努力在寻找着什么……我不慌,微笑着接了他的目光,眼底,心底让他看,让他找……他偶有察觉,会赶紧低了头讪讪一笑……
我的手伤突然迅速地好转,药纱已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隐约着可以看到红粉的新肉。可欣喜却没来得漾入心头,就消失干净……之前虽然碰一下就会钻心地痛,可毕竟那也是种知觉,至少让我能感觉到所有神经的存在,可现在,痛感在渐渐消失,正常的触感却并没有随之恢复,取而代之的是……麻木……黑暗中,我埋在被子里,抱着自己的双手悄悄颤抖,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练习越加紧,越发狠,每次不弄痛,不殷出些血,就绝不肯罢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在用它……
初夏时节,天早早就亮了个通透。吃过早饭,院落中依然笼了一层薄薄的雾,阳光折在其中,也终是淡去了些热烈。
我和格格们围坐在石桌旁,温琳一如既往拈着绣针,低着头认真地绣着我的荷包。身体永恒的创伤让我今生都必须浸染在药气中,药荷包成了我终生的饰品,从此我身上再不会有什么旖旎花香,有的只能是山草药味……自从刘太医说明了这一点,温琳就自动接下了这个浩大的工程,一朵小花,几片叶子,她给我绣了一个又一个,一针一线,尽心尽力,那花,那叶,也仿佛都带着生命,泛了清香,配了衣裙,配了季节,成了一件极精的装饰。
敦琳在一旁费力地啃着一本厚厚的书,这是康熙从乾清宫东暖阁的书架上给她拿下来的书,可怜她小小的臂膀捧着都费劲,读起来更是挠头。我心怀内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只得低了头抓紧练习,赶紧好起来,才不辜负她的努力。
两根筷子握在手中,像被牢牢粘在了一起,食指和中指想用力将它们挑开,却总好像握着一团棉花,木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有些心急,低下头,咬住食指,强迫它摆好位置,夹在筷子中间,好,用力!啊,筷子终于分开了!
“格格看!格格看!”我兴奋地喊。
“吟秋,”温琳笑着停下手中的针,“昨儿才刚刚握稳,今儿就想使唤了,你太心急了。”
“是啊,已经好得很快了。你再这么吃力,可……”敦琳也拧着小眉从书上抬起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正准备继续教导我,却突然看着我背后,绽出一个弯弯的大笑脸,“四哥!”
我微微一怔,赶紧站起身,低头福身,“四爷吉祥。”
“嗯。”四阿哥应了一声,在石凳上落座。
“四哥,四哥,你来得正好,快给我讲讲!”敦琳正一个头两个大,好容易盼到了救星,立刻把那本厚厚的书摊在四阿哥面前,“原还想等十三哥呢,可现在就头疼得很!”
四阿哥没有答话,眼角却带了浅浅的笑意,从桌上拿起了书,敦琳赶紧凑过来,托了腮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我把桌子上的筷子扒拉到怀里,悄悄用眼神示意温琳我先回房,她轻轻点点头。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房中,关上门,坐在桌前继续我的练习。
筷子又握在手中,人却有些僵,心里涌起淡淡的落寞,这一场伤痛,祸兮,福兮,绕来绕去,不过是原来如此……
“吧嗒。”筷子又一次掉在地上,有些心急,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掉,总是掉,没完没了地掉??看着地上那几根细细的竹,那么简单,那么安静,人们弹指一挥的轻松,却像是横在我面前一道千丈的深壑,怎么过都过不去,心突然懊恼,一脚踢了过去,很轻的声响,竹筷散开,一切依旧……
脸埋在臂弯中,抹去了泪,长出一口气,蹲下身,触碰到筷子,手突然麻木,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心一慌,用力将手指摁在筷子上,木木的,依然是木木的!说不出的惶恐,我抬起手,把指头伸进嘴里,用力咬……终于,有了血,有了痛,有了知觉……
“这是做什么呢?”
这严厉的声音让我不由得一颤,抬起头,眼睛……有些酸……
愣了一下神,赶紧站起来,福身,“四爷。”
“起来吧。”
他落座,我转身走到桌旁捧了茶壶。
“不必斟茶了,过来。”
我想了想,放了茶壶,走回他身边。
“这才刚好些,这么心急!”皱了眉看着我,“物极必反,懂不懂?”
“嗯。”我轻声应了,低头看着地面上的竹筷……
“我看看。”
他抬手要拉我,我背到了身后,“不打紧的。谢四爷。”
他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我顺从地抬头,平平静静的,看他越拧了眉,我淡淡地陪了笑,“四爷,您给格格讲完书了?”
“嗯。”他顺着应了一声,才觉不妥,收了视线,“哪能讲得完,不过是够她今日读的了。如今皇阿玛亲自指点她读书,原是好事,却像苦了她了。”
“格格还小,慢慢就懂了。”
“嗯。”
没了话,彼此沉默……
雾气散去,窗外的阳光越加明媚,小屋却像浸在了湖水中,凉凉的,静静的……
“四爷,您还有公务吧,吟秋不多耽搁四爷了。”
“是还有公务,就长话短说吧。”
嗯?我一愣,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什么放到了桌上。我低头一看,竟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这是……我疑惑地看向他。
“你写信回去要李嬷嬷卖宅子,这便是卖得的银子。按你的意思,一应家什随宅子卖了,张师傅的字画收藏送去了白师傅府。”
啊?怎么……怎么又让他知道了……不过,也好,反正也是为了他卖的……
“哦。”
我答应着,低头用手掌扒拉着数了数,一共十二张。父亲虽一直享受从一品文官的待遇,可府邸却并不见奢华,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带了花园景致能卖一千二百两,实在是很不错了。
“谢四爷。”我福身道谢。
“嗯。”
他站起身,像是要告辞,我赶紧拦了,“四爷,您,您留步。”
“还有事?”
“嗯。”又斟了茶,“您坐。”
他看了看我,重新落座,接了我手中的茶。
“四爷,去年腊月……多谢您和福晋收留了我。”想了想,决定这样开口。
他正抿着茶,听我这么说,微微挑了眉,“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四爷,当初是父亲的小厮书景把我送去托给如画,我听如画说您赏了他大笔银子,放他回乡侍母,是不是?”
“嗯。”他落了眼帘,依旧抿茶。
“我想问一问,您……赏了他多少银子?”
“三百两。”
“哦。”我赶紧从银票中拨出三张,捧到他面前,“谢谢您。”
他像是并不意外,放了茶盅,接了过来,“嗯。”
看他收下,我轻轻舒了口气,“四爷,福晋给如画的首饰和嫁衣,是……是多少银子?”
他没答,眉间却似突然舒展有了笑意。我有些窘,轻轻咬了唇,又等了一会儿,他竟又端了茶盅,我干脆自己估了一下,拨出一百两银票,只多不少了。
“四爷,如画的嫁妆,您……您给了她多少?”
“三百两。”
啊?天哪!这么多?他这是给如画的,还是给他贝勒府在十阿哥面前充门面的??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可看他神色不像在开玩笑,我也只好拨了三张银票出来。
看看桌上剩下的银票,又想了想,“我进宫的时候,福晋给准备了四季换洗的衣服,都是新的。”拨了一张出来。
他没搭话,却将桌上拨出的银票都捡在了手中,数了数。
完成了这桩心事,他也像接受得并不反感,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桌上还剩下四张银票。四百两银子再加上父亲的积蓄,应该足够做盘缠了……
“这就完了吗?”
他这一问,让我一惊,看他的脸色,无波无澜,却看得人心发慌,想了想,赶紧开口,“四爷,大恩不言谢,您和福晋的恩情,吟秋永世不忘。说这银钱,是有些俗了,可您别嫌弃,这是我力所能及,能报答一些给您。”
“人情倒罢了,既然是说到了银钱,总得清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听不出息怒,神色不冷不淡,我越发没底。
“您,您的意思是……|”
“张师傅的丧礼呢?”
嗯?天哪,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对,对不起,四爷,那,那是多少?”
“三百两。”
啊??三百两??不过想想看,父亲丧事的排场等同一品大员,中西双礼,更是费了不少银钱,三百两,应该只多不少……我又拨了三张给他,就剩一张,一张就一张吧,省着点……
他却不急着收,而是又开了口,“那老嬷嬷我打发她回乡养老了。”
“嗯?哦,那,那您给了她多少银两?”
“在你府上做了一辈子工,给她二百两,不多吧?”
“不,不多……谢四爷。”
把最后一张银票拨给他,“四爷,您先收着,还差……还差一百两,我,我日后还您。”
“嗯。”他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下来,捡了那四张银票,连同其他的一起收进了怀中。
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四爷慢走。”
“嗯。”
看他走出门去,我忽地没了力气,瘫靠在门上,没有了,都干净了……府邸没有了……李嬷嬷也走了……不过还好,终于都安顿了……书景、如画、李嬷嬷、父亲的丧礼……嗯??我腾地起了身,不对吧?父亲的丧礼不是康熙给拨的银子吗?他,他怎么……
鼻子一酸,泪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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