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过年了,天空中,时时刻刻都是忽远忽近的爆竹声,火药味混在或干冷,或飘雪的空气中,那么浓的喜庆。
书房中,对坐在书案旁,难得空闲的一天,他让我陪他一起给宫里的额娘抄写佛经。他说我可以轻声念出声,不懂,他讲给我听。我说好,抄写一小段,仔细读,然后听他讲。窗外的梅正艳,冬正冷,屋内,暖暖和和,相依相伴……
偶尔抬头多瞥他一眼,看那眉头舒展,神色安然,竟觉是自己的功劳,自是欣喜。我的记性自那日回府,再也没有断开,一刻接一刻,一天复一天,不再糊里糊涂,不再懵懵懂懂,可以一句一句接他的话,可以慢慢背出诗集里的诗,夜里也睡得更安稳……
丢失了曾经过往,我再不完整,简单得只剩下一面,而那一面如今能看到的是一个只有他的世界,他让这个世界安静、温暖,我便可以安静、温暖……
“爷,”书房外传来人声。
“何事?”
“九爷来访。”
他从佛经上抬起头,“谁?”
“回爷的话,九爷来访。”
看他微微蹙眉,我悄悄自己琢磨,十三弟是十三爷,那九爷是不是就是九弟?努力想想,自我长了记性好像没有听到过这个弟弟……
“回话给他,就说昨儿朝上的事明日户部议事时再说。”他边说边蘸了笔,又点点我面前的经书,我赶紧低头,继续写。
“回爷的话,九爷让带话,说今儿是私事,若是王爷不得空闲,九爷说……”
“说什么?”
“说要见福晋。”
“啪”一声他扔了手中的笔,笔尖饱满的墨立刻被甩出点点墨汁,污了那一纸漂亮的小楷。看他不但沉了脸色,竟似还有些咬牙,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这个人是谁?这一个多月来,我听到很多次客访,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失了神态……
“告诉他,不见!”心更诧异,听他回过客,也听他给下人吩咐过话,每次虽也是寥寥数字,却都是近情近理,今天怎么如此简单鲁莽……
“爷,”屋外的人略顿一下,再开口更觉小心翼翼,“九爷还带了一位客来,说……今儿若是见不着福晋,明儿再来,早晚……得见。”
“哼!”冷笑一声,“他如今真是上了手,时时处处,哪儿都少不了他九爷!”
“爷,那您看……”
“让他候着!”
“喳!”
门外人没敢再多问一句,立刻销声匿迹……
以为他就要更衣见客,我赶紧站了起来准备服侍,却不曾想他非但没有起身,反倒是捡了笔,小心地撤去污了的那一页,重铺了宣白的纸,再低头,一字,一句……
“王爷,您……不是要去见客吗?”
“不急。”
他神色如常,蘸笔、写字,我却不解,看着他,努力在想刚才的话我究竟哪句听错了,记错了……
“专心些!抄写佛经断不可散了心意,否则,落了笔也不过是个墨迹,不成经,不成文!”
“哦。”我赶紧坐下身,低头专心地写……
还是一段,一段,小声念,可我却似比先前更用心,那字字句句看起来能理解的也多了,不要他再多解释。莫名地,竟想让他早点完了手中的事,去前厅见那位九爷……
足足一个时辰,他完完整整地写满了那一页纸……
“小顺子,”他一边轻吹着纸上的墨迹,一边唤门外候着的人。
“爷,”
“如何了?”
“回爷的话,九爷品了一起儿茶,如今跟那位同来的客一道说话呢。”
“哦?”他似有些意外,“他没再问?”
“回爷的话,没有。九爷像是……聊得起劲呢。”
他咬着牙似说了句什么,我没听到,可看那脸色,一定不是说那九爷什么好话。不过这一次,他倒没有再拖延,却也没有吩咐更衣,嘱我安心抄经,一身家常暖袍便起身往前厅去。
他走了,我一个人略略出了会儿神,也就又低头抄写。身旁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未待抬头,眼前便又是冒着热气的小银碗。
"主子,该进燕窝了。"
"哦。"
收了笔,接过碗,用小银勺轻轻地拨着那浓浓汤水。面前的女孩叫谷子,是王爷给我的新丫头,手脚利落,尽心尽力,只是……话很少。每次她陪在我身旁,我总会不由得就又想起那清脆的声音和那张常带笑的脸……
那日回府后,翠儿为了劝我吃药亲自去小厨房做吃的,可那一去就再不曾回来……我仅有的记忆中难得亲近之人仿若那从不曾存在的过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问王爷,她到哪儿去了?王爷说,她年龄大了,嫁人了。我说那是好事,可她怎么走都不来告个别?王爷说,她舍不得我,怕见了越伤心。我听了,心也有些酸,可又一想,她是做新娘子去了,有夫君相伴,总比整日守着我这个废人强,便又替她高兴起来……
品着甜甜的汤,又想起了那苦浓的药,那天他说今儿不喝,可之后,再也没喝过。如今除了补品,再无药,再无医。我心里不免忐忑,这样下去,岂不是越好不了?可王爷说,我已经好了,如今是要吃胖些,养壮些。我听了不懂,可一想再不必吞咽那苦汤汤,便也逃避地安慰自己,听他的就好。只是自从无医无药,玉淑也不见了,再不曾到书院来看过我,我仔细想是不是那日王爷说今后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踏入书院,可白天王爷难得在家,所以她得不着话来看我?可那天在花园子里看见,我冲她笑,她似不见,我迎了她去,她却转身走了,看那背影,怎么像是瘦了?我想随了去她院里看看她,可谷子说爷吩咐不让我往后院去,想想,也就罢了……
吃完甜汤,我又抄写经文。不明白的,就另写几个字,待他回来讲。一个人安安静静,竟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再抬头,谷子已是来问晚饭要吃什么了。
"王爷呢?"
"回主子,王爷在小暖阁议事呢。"
"九爷还没走?"这都多久了?
"回主子,九爷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我还在等,可她已经闭了嘴,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这丫头就是这样,每次只回一句,单是应了问话,再不多一个字,我只得又问,"那王爷跟谁在小暖阁呢?"
"回主子,是九爷带来的那位客。"
"哦。"
看来这位九爷来访倒不是自己有什么事,像是特意引见什么人来,这么琢磨着又想起王爷他赌气九爷竟让人家带着客足足侯了一个时辰,心里有些想笑,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也有这小孩儿家不省事的时候?
挑了一样自己爱吃的,又挑了两样他爱吃,并加了粥,算是晚饭菜谱。嘱咐谷子,待王爷回来再呈上来。
太阳已经西斜,趁着亮儿,一边整理今天抄好的经文,一边等他。谁知直到掌了灯他才回来,看那脸色倒没什么,只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竟看着我出了会儿神……
夜里,拥在被中,问他今儿讲什么?他说,今儿讲一条银链子。听完故事,拿在手中,那银链在桔红的烛光显得那么细薄,那么清冷,放入掌心,凉凉的……
"有些印象没?"
我摇摇头,"这故事连你都讲不全,我就更……"
他微微一笑,"这故事原也不该我讲,如今,那故事里的人,来了。"
"嗯?"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秋儿,明日有大夫来,"他没再接,又转了话,"给你再瞧瞧。"
一听大夫,我的心莫明一紧……
"别怕,"他吻吻我的额,"明儿为夫回府后才会让他来,问诊时,为夫也会守着你。"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才算放开些,"是又要吃药吗?"
"据他说不需把脉,也不需用药,更不必施针。"
这一句,不只我听得的糊涂,他那口气似也犹豫……
"这话听来稀奇,若换了旁人,本王定打他出去,可此人偏不似凡人,廖廖数语,便让人不得不信他几分。只是有那渊源在,为夫不得不加倍小心,原想与他说上半日话,以为夫的眼力总能看透他几分,却不想,此人看似清淡,若野鹤闲云,底里,却是深不可测……"
看他的目光渐渐深了,神色也凝重,我禁不住问,"若是怀疑他,不如,不如不看了?"
"看,一定要让他看。你的病若还有一线希望,便是他了。"这么说着,却轻轻叹了气,"只是,为夫明明知道他是谁,却又吃不透他,还得把你交给他,心里难免有些慌。"
"你别担心,"偎进他怀中,抱紧他安慰,"不就是大夫来问诊吗?又不与他深交,明儿你看着,他的人深沉与否不予计较,只是这病有没有把握,你定能看得出。有,便治,没有,予他个诊费,也就罢了。何苦费神猜他的心思?"
"嗯,说的是,"他点点头,"若是治好了,凭他是谁,我的秋儿定是有应对的法子,若是不好,横竖你也认得为夫,日子倒比从前还清静,还计较他做什么。"
听他这番话,我心里竟有了个奇怪的念头,"王爷,"
"嗯,"
"你……还想让我想起来吗?"
他低头看看我,斟酌着说,"之前你一天天的,糊里糊涂,不知人事,自己都护不住自己,为夫每日牵心挂肠,回到家看着就心疼,自是想让你想起来。可如今,你的人和心都回来了,丢的真的是些曾经过往,为夫倒觉得这样未尝不好。如此繁复人世,落得心思单纯,少杂念,实在是幸事一桩。这说不准,是老天独独厚爱我秋儿……"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必担心明日,成是幸,不成也是幸,是不是?"
他笑了,"是。好了,睡了,闭上眼睛。"
"嗯。"
我乖乖闭上了眼睛,不觉手中还握着那条银链……
第二天晨起送走王爷,我便坐下来,仔细地在纸上记录这一个多月来自己的记忆……
一夜未眠,偎在他怀中听着他熟睡的酣声,心中的恐惧一刻强似一刻,我好怕,怕这稀奇的诊治会再次抹去我的记忆,抹去我世界里唯一的存在。我可以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可我,不能没有我的夫君……
原想要等到傍晚他才会回府,没想到午饭后不久他便回来了。看他神色如常,还能说笑几句,我忐忑的心也慢慢平静……
一起品了一壶茶,家人便来报,大夫来了。王爷吩咐引他往书院来,一边将我安顿在暖榻上。躺下来等大夫,那种无助立刻人紧张,我不由得攥紧了帕子。
"别怕。"他撩了袍子坐在高枕边,又握了我的手,"为夫在。"
"嗯。"我轻轻点点头。
大夫来了……
他跨进门的那一瞬,我有些失神,他怎么……
待他行礼起身,抬起头,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了神……
浓黑的刀眉,高挺的鼻,漆黑深邃的眼眸……只是这青衣长袍的身型略显消瘦,只是这疏静淡然少了威严的尊贵,若不然,他与他,该是如何相象……
看到我,他没有俯身行礼,却是微微点头示意,我竟不觉突兀,也点头还礼,忽地一怔,是我看错了,还是我真的辨出了那深邃的眸底有什么在汹涌……几乎就在一瞬间,那温暖的熟悉便扑面而来,我努力想,这熟悉是来自他,还是来自与之相象的他……
出神凝视,房中那么安静,王爷他没有发一言,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王爷,草民可否开始问诊?"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不卑不抗,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嗯,可以。"
"那请王爷回避。"
"嗯?本王就在此候着,你问诊便是。"
"草民问诊本不拘小节,深山闹市,都一样行医。只是,福晋此病有心而生,若不能处于绝对的清静,稍有分神,便不会丝毫成效。"
"本王静观,不会出声。"
"草民所说的清静,不是耳根静,是心静。王爷在,福晋便牵挂,无法静心。所以,请王爷回避,草民方可问诊,诊治也方可见效。"
天哪,他好大的口气!依他的话,王爷在,病就在,倒是与他这当大夫的无干了?
王爷没再搭话,可看他的脸色显然很不高兴。再看那大夫,安静地候着,神色极淡,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我赶紧拽拽王爷的衣袖,"你去吧,在书房等着,不会有事的。"
王爷犹豫了一下,又用那冷厉的眼神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夫从里到外过滤了一遍,这才起身,拂袖而去……
王爷走了,房中更加安静。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就这么彼此看着,竟再没有动静。
"大夫,您……"我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他走到榻边,自己搬了凳子坐了下来。微倾前身,双肘托了膝,离得近近的……
他的唇边含了笑,淡淡的,却是温暖,眸底深处再不遮掩,敞开在我眼中,我终于读懂……那是……伤感……
我正出神,他开口轻唤,"艾比……"
喜欢一诺缘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一诺缘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