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2)
我的心猛地攥紧,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万事之主,他无所不能,可以成就一切,也可以轻易地撕碎一切,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我的家,我的路,已经全部被他封死……
最后的底线毫无防备就被突然撕裂,惶恐出现的刹那,是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绝望……
所有的坚强顷刻崩塌,眼中的泪倏地滑落,此刻好想不顾一切地扑进胤禛怀中,让他抱我,保护我……可是……我不能……我连看,也不能看他……因为那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崩溃,看我放弃所有的坚持……
我的泪和颤抖果然让康熙很满意,他的声音恢复得如此亲切,“既然已经入了旗籍,那朕就当你是费扬古的次女。你也确是到了婚配的年纪,朕今儿就亲自为你指一桩婚。张澜,张廷玉的堂侄,刚入了翰林院作侍读学士,书香门第,博学少年。朕做主将你许配给他做正室,也算满汉联姻。”
原来,绝处更甚绝处……原来,尽头还有尽头……
脑海中一片空白,泪凝双颊,眼前竟仿佛水濛濛,是那醉人的月光,耳边的呼吸如此温柔,掌中的心跳依然火热……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得再也无法亲近……
突然,一片血红,那曾经在梦中无数次惊醒我的漫天血红,却原来,喜帕下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张姑娘,还不赶紧谢恩?”李德全轻声提醒。
“……谢恩?”神志仍是遥远,唇边吐出的两个字,我竟分辨不出它的意义……
“这是圣上给姑娘赐婚,皇恩浩荡,张姑娘,赶紧谢恩哪!”
“谢皇上恩典。”懵懂中,我俯身叩头,头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我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却那么清晰,“可是,吟秋不愿意。”
“你说什么?”冰冷的帝王声,我竟不再害怕。
“我不愿意。”
片刻的寂静,康熙再次开口,“张吟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违抗圣谕。”
“何罪?”
“死罪。”
“好。李德全!”
“奴才在。”
“成全她。”
“喳!”
“皇阿玛!”坚硬的石砖,重重的双膝砸地,死去的心被骤然牵起,疼得我四分五裂……
“胤禛,你可都听明白了?”
“儿臣听明白了,请皇阿玛容儿臣回禀!”
“讲。”
“儿臣在上书房读书时,就与白张二位师傅相交甚厚。入朝后,皇阿玛嘱儿臣治理淮河水域,儿臣曾多次得到二位西洋师傅指点,受益良多。时至张师傅身染恶疾,师生之谊,儿臣曾常去探望,谁料终是不治,撒手人寰。张师傅远道而来一生孑然,膝下只有收养的女儿吟秋,那年她才十四岁,儿臣心生不忍,出手相助,接她回府为父守孝百日,而后儿臣领下圣旨,带她完成张师傅书稿。可怜一个女孩儿家两度成孤,热孝苦痛之中,仍能精心完成先父遗愿,儿臣暗自感佩,因此常有关照,却不曾想,她这一心感念,竟至远行万里,只为以身相许!皇阿玛,此番她原是至孝之心,至诚之举,绝非只是儿女情长!求皇阿玛念在张师傅二十年御前侍奉点错无差,念在吟秋万里之遥带回奇珍,饶她言语莽撞,恕她死身之罪!”
他的声音,还是那让人心碎的温暖……
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如果说曾经的那许多次,是为了今后的一生相守;那今天,又是为了什么……饶了我的死身之罪,而后呢?我披上嫁衣……我戴上喜帕……你是否……真的要把我送进别人的红鸾帐内……今后,我要怎么面对自己……我要怎样熬过那天长日久的折磨……
“嗯,”康熙点了点头,“四阿哥言之有理。念在你一片孝心,知恩图报,朕就再给你一次作答的机会。”
千古之帝,俯视泪中的渺小,等待我叩谢他光明正大污我清白;心爱之人,绝痛的眼神摧断肝肠,却又分明在示意我答应,答应从此永不相见,答应就此恩断义绝……
心,尽燃成灰,恨,彻透骨髓……
我抬手轻轻擦干眼泪,“我不嫁。”
片刻的空白,像是所有人都没有听清,都没有听懂,我努力提高声音,沙哑而坚定,“我,不,嫁!”
“李德全。”
“皇阿玛!”
“胤禛,你对他们父女已是仁至义尽,既然她至死不肯悔改,朕不如成全她!”
“皇阿玛!张师傅故去不过三载,他的遗孤就被处死,传出去岂不寒了忠臣良善之心?”
“张吟秋欺君抗旨,足灭九族,朕赐她毒酒一杯,已是怜恤与实斋多年的君臣之情!”
“皇阿玛!吟秋自襁褓就被张师傅收养,随父入教笃信天主,想作儿臣的嫡妻不是名分之争攀附皇族,只为信奉圣经一心相守,绝无欺君之意!加之她曾被张师傅送回西洋教养多年,言行难免不合大清的规矩,求皇阿玛念她历尽艰辛带回奇珍,对她网开一面!”
“那依你之见呢?”康熙若有所思,似乎真的有所缓和。
“儿臣听闻万里之外,彼国之邦,张师傅的姐姐姐丈也是一族显贵,吟秋此行,必是受到他们倾力相助,皇阿玛不如顺水人情,放她回西洋去,一来,尽显我天朝心胸,二来,也算答谢他们敬献之礼。”
“嗯,”康熙微微点头认可,“这套仪器着实难得,据说是她姑丈亲手研制,就此赠于内侄也是一番苦心。既如此,那朕就特赦于她。张吟秋,你即刻出宫,三日后,朕派人送你离境,自此你再不是我大清子民,今生永世,不准再踏入大清疆土!”
“谢皇阿玛!”
看他叩头谢恩,我不由苦笑,今生……永世……不曾承诺再不分离,却要不停地发誓永不再见……
恍惚中,接到他殷殷的目光,万般不舍言犹在耳,“秋儿……走吧……”
心神迷离,周身竟觉淡淡槐香……
记得那年老槐之下,你曾说相见争如不见,阴阳两隔都要强些……记得去年月圆之昔,我曾说此番归来,就是死也再不离开……
既然如此,让我最后作一次听话的丫头……
“皇上,”我重重地磕在冷硬的地上,眼前,是康熙那明黄的缎靴,我把自己贬作蝼蚁,只为了这最后的心愿……“谢皇上不杀之恩。只是,吟秋罪孽深重,不配四爷一救再救,不配皇上开恩赦免……临别之时,只想再求皇上看在父亲的薄面,看在姑丈万里之遥相赠一生心血,答应吟秋最后的请求。”
“哦?是何请求?”
“今生,我不配站在他的身边,那可不可以……葬在他身边?”
静,如此安宁……
东暖阁今天数次沉默,每一次沉默之后,都把我一再逼上绝路,只不过这一次,我自求决绝,能不能,就此如愿……
“这么说,你不肯走?”康熙的声音我已经再无力去分辨,仅剩的力气只想留着保持自己最后的清醒。
“我到家了。”
“吟秋!!”
这一声揪心的呼唤,让我突然眷恋这苦海一样的人生,突然期望重回那凄冷的雨雪中……
一步之遥,近在咫尺,你我却走得如此辛苦……如今,生死两端,如何诀别……
我要走了,却再要不来一个拥抱……我要走了,却再不能喊一声他的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还没来得及为他补上心口那一只蝶……
姑丈说,他是家人,不能伤害他……他已经为我再三求情,我不能再让他在康熙面前失态……
恭恭敬敬,我大礼拜过,“四爷,谢谢您这些年对我们父女的关照,谢谢您带吟秋完成父亲的遗愿。此恩此情,吟秋切肤感戴却实在无以为报,曾经愚念想以身相许,是吟秋不知天高地厚,还望您见谅。”转而恳求地看向康熙,“皇上……”
“舍生求死,所为何来?”
“只想……离他近些……”
“阴阳两隔,果真要好过万水千山?”
“都是分离,一个走,日久天长,怎奈相思……一个走,身化泥土,还能与他相伴,魂归天国,还能了我心愿……”
“了你心愿?”
“我死了,就会知道究竟有没有圣父、圣子、圣灵……我死了,就会知道究竟有没有佛祖、菩萨……如果有,我可以再去求,再去试,我可以等,可以盼,可以再有希望……一世轮回也好,几世求乞也罢,终有一天,我能和他在一起……早一天走,早一天相聚……”
一声叹息,不知来自何处……
“胤禛,你可还有话?”
“儿臣无话,儿臣今生无憾。”心死之声,如雪落寒冰……
“好。”康熙坐到御案后。
李德全走到我面前,红漆的托盘上,一盅褐色的液体,我努力跪直身子,正要接过,却突然想起一个人,禁不住轻轻咬唇,看向康熙。
“可还有话?”
“嗯。”
“说吧。”
“皇上,吟秋这一路多蒙戴侍卫关照,海上颠簸,吟秋几乎失去了意识,途中遇难,险些与仪器一起葬身悬崖……若不是有戴侍卫,绝无可能将仪器完好带回。此次吟秋触犯龙颜,戴侍卫并不知情。吟秋身死,再无牵挂,可戴侍卫千辛万苦,若是因此祸及于他,吟秋九泉之下,也无法安心。皇上……”
康熙看着我轻轻点头……
我放下心来,从盘子上双手接过药盅,递到唇边,手突然僵住,那目光……痛得如此绝望,恨得如此绝然……
再看一眼,会不会就此放弃所有……再看一眼,会不会魂魄再也难离……
罢了……罢了……
“李公公,这样……会不会很难看?”抬起头,轻声问。
“不会。安然如眠。”
“谢公公。”
苦涩的液体,烧灼着融入我的五脏六腑,眼角的泪倏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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